“陛下!”朱缨惊叫一声,上前去扶。www.kanshushen.com
建元帝面颜如纸苍白,一手紧紧捂住胸口,脸上却还淡定:“去叫太医丞。”
他扶着桌案缓缓坐下,胸口如要裂开的灼痛倒令神思清明些许,那个无情的小娘子,竟是厌恶他到了这种地步。
才答应了他不会和燕家订亲,转头就与旁的少年郎缔结鸳盟。
他的真心,她弃如敝履。
嬴昭疲倦地瞬了瞬目。
也罢,襄王有梦,神女无情。既如此,他成全她便是。
朱缨不敢擅离,叫了个宫人急急去请了太医丞,太医替年轻的天子把了脉,面有深重的忧色:“陛下体内有陈年的旧疾,余毒难清。兼之这次外伤,证虚血瘀,需好好养着,切记戒怒戒躁,多思伤神,这样才能好得快啊。”
太医丞是历经三朝的老臣,医者仁心,昔年皇帝幼时被太后下毒也是由他诊治,好歹捡回一条命。太后虽记恨他偏帮皇帝,奈何靖朝皇宫中医术还无有出乎其右者,仍容他坐了太医丞的位置。
“朕心里有数。”他面有惘然,收回手乏力似地闭了目,“去唤任城王同中书监来,南伐之事,尚需商议。”
“陛下!”朱缨见他分明心里不好受却还要强撑着,眼眶中已有泪水,突然后悔自己将那消息禀报了。
可若即使她不报,主子早晚也会知道的。她亦不敢瞒而不报。
“无妨,去吧。”
朱缨只得领命而去,同太医丞一道退出,下了云生从龙的陛阶,又悄悄问太医丞:“太医丞,陛下的病情到底如何了?”
“沉疴未愈,又添外伤。最为难治的,却是心病。”
“这段时间你们当差的也要小心,莫要令陛下心绪波动过大,这对于养病极是不利。”
太医丞说完叹着气走了。朱缨站在三月的当空晴日底下,望着式乾殿模糊在烈日光晕里的朱底玄字的匾额,也叹了口气。
今日这趟差事,她办得差极了。
长乐王府同太原王府联姻的消息并未在宫中掀起多少波澜,皇帝得知此事后,只命人向二府送去了贺礼,风平浪静地将此事揭过。
虎圈之事,众臣皆以为他是看上长乐王府的那小姑娘了,原都歇了自家女儿立后的心思,眼下瞧着皇帝似乎无动于衷,便又都蠢蠢欲动起来。尚书台接连上了好几封请皇帝为子嗣考虑立后选妃云云的上疏。
对此,皇帝通通以南征在即讨伐为重拒了,每日召宗室及重臣入式乾殿商议南伐细节,似乎当真忘了那秀丽绝俗、已定给别家为妇的小娘子。
宣光殿里,萧太后却是有些按捺不住,但忆起答应兄长的许诺,到底忍住。只冷笑道:“罢,留意着式乾殿即是。是他娶妇,他自己都不急朕急什么!”
时光如流水平淡向前,过了十来日,建元帝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晓喻群臣,这次南伐,他有意御驾亲征。
龙城嬴氏是马上的氏族,自开朝以来没有哪代帝王不领兵的,故而群臣也都司空见惯,太后更巴不得他死在南征途中好另立傀儡,一锤定音。送了柔然使者离京后,朝中开始着手准备南征事宜。
建元帝自五岁登基以来,朝中大小事务一应皆由太后处决,如今他要御驾亲征,太后存了要他在群臣之前颜面尽失的心思,索性放手不管。
太后只是冷眼瞧着,料想他从未独当一面必会连连出错、尽失人心。不想建元帝处理起事务来却十分得心应手,先下诏在扬州徐州征丁募军,筹备军粮,又派遣六弟高阳王嬴昀持节安抚北方六镇,调发鲜卑精骑南下。粗中有细,井井有条。
一连半月,除了那些送到两府之中的贺礼,式乾殿里再无反应。念阮终于松了口气,开始认真准备起与燕淮的大婚来。
父亲为她备下的嫁妆甚多,她亦有心多带些妆奁过去以作日后天下有变招兵买马之资,便将各物按品类分门别类,列好账簿清单。
又有随嫁车马、随行奴仆,铺子田庄,事事皆须她留心,好在前世到底有过入主中宫的经历,亦有兰陵公主亦替她担待着,如今对付起来也算得心应手。
西院里的两个堂姊也常来看她,萧令嫦带有几分庆幸又有几分不舍地拉着她的手:“念念,你真的要嫁了吗?我们姊妹三人你是最小的,没想到你倒先嫁了,倒真是出人意外。”
她这二堂姊愚蠢又贪婪,心思倒也不算特别坏,做了十几年姐妹到底还是有几分真情的。念阮淡淡一笑,回握住她的手:“二姐姐的好事也就在今年秋天了,到时候,可不要忘了请念念喝婚酒。”
这话倒是真心的,前世她是七月被册为后,十月份,皇帝为显对她的隆宠,将萧令嫦指给二弟京兆王为正妃。此事传出去,便又是他爱重她的证据一桩了。
萧令嫦有些腼腆地笑,萧令姒却是神情复杂。她一直都很清楚太后会给自己的只是妃嫔之位,皇后之位必定是念阮的,也从不敢肖想。如今她却要嫁去燕家了,自己,有可能被册为后吗?
她想起除夕夜宴上初见天子的那一面,不禁心驰神摇,粉面含春。她不在乎是什么名分,只要能长伴他左右,此愿足矣。
*
四月初一,皇帝率群臣前往宗庙拜别先祖,占卜吉凶,南征已然势不可挡。
这夜,皇帝处理完政事,欲安寝时忽地瞥见玉枕下露了一角,正是当日念阮遗下的锦帕子,眼波微微一闪。
这些日子诸事繁忙,也是他欲刻意遗忘,自我催眠地倒快真以为自己要把那无情的小娘子忘了。此时见了这方锦帕,仿佛又看见那红裙素衣的小姑娘攀灯盈盈而笑,眉眼如画,比花灯更璀璨。
他久久地怅然若失,问宫人:“长乐王府的婚期定的何时?”
宫人战战兢兢地答了。他闭一闭眼,长叹一声,不觉却将那帕子攥在了手里。唤朱缨:“取笔墨来。”
朱缨微微迷蒙,照做了。他在灯下铺纸,挥肘运笔。纸上笔走龙蛇,字如岸柳笼烟,纤细娟秀。
朱缨偷偷看了一眼,见抬头是个“太原王亲启”便不敢再看,却是模仿的太后的笔迹——主子原善书,这点手段根本不算什么。
“把这个加封钤印封好,快马加急,送去并州。”
他将书笺交给朱缨,抬手取下搭在衣架上的玄色龙纹外袍自顾着装。朱缨见他是个要出门的架势,忙问:“陛下可要奴随从?”
“不必,让白简去。”
青玉銙在劲腰上一束,他手挽外袍已出了殿去。手把那锦帕攥得紧紧的,脸色寒沉。心道,念念是未来陪他坐拥天下的皇后,他嬴昭的女人,凭什么拱手让人?
*
夜已极深了,银河耿耿,玉露零零。残夜渐阑,一弯月牙儿孤零零地高悬夜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梨花香。
建元帝主仆打马行至寿丘里,跨越过里坊门,停在了长乐王府一处偏僻的院墙前。
“你先去探探情况。”建元帝脸颜铁青地吩咐白简,俊眉紧皱,一双黑黢黢的眼不住地打量周遭情况。
一国天子,却也学那市井之中的登徒子偷香逾墙,若是叫旁人知晓他的脸面何在。
探完路后,主仆二人越过院墙躲过巡逻的部曲,穿花拂柳地潜至念阮所居的清渺阁来。已近子时了,院落东边的房间却还亮着灯,传来低低的说话声,草虫声中听不真切,似是她的卧房。
清渺阁临水,周围遍植花木,湖面上波影颤颤,松石间轻岚缭绕,夜色静谧得只闻鸟雀虫鸣声。
二人匿身在花木间渐渐地接近那方灯火透明,却见帘栊打开着,窗外站了个岩松挺拔的少年,窗里有一女郎,羞容敛翠,粉脸匀红,不是燕淮和念阮却又是谁!
建元帝只疑心自己看错了。
他未来的皇后,心心念念的女子,竟然在跟别的男子夜会!
她不知道这种事一旦传出去流言足以令她身败名裂么?
他浑身血液皆似逆流至了头顶,五内俱焚,紧盯她的双眼射出锋刃般的凛寒锋锐,目眦欲裂。
白简默然无声地瞥了主子一眼,抿抿唇,有些脊背发寒地退了几步。
看来明日他也会和朱缨一样,被嫌弃差事办得不好了。
好在燕淮并未待得太久便走了,冲天鹞子般越过花木逾墙而去。帘栊里,那月下聚雪般的小姑娘视线一直追随他身影直至看不见,眉眼轻颦,似是幽幽叹息了声伸手关窗。
建元帝再也抑制不住怒火,直直朝着那方窗棂走了过去。
窗里,念阮眼睁睁瞧着他自匿身的花木下走来,满身的阴寒煞气,唬得面颜皆白了,颤声惊呼道:“陛下……您……”
瞧着这观景,他必然是将方才她和燕淮的那幕完完整整地看在了眼中。他又如何会来?他不是应该已经恨透了她么?
“朕不能来么?”建元帝行至窗前,伸手将欲合上的窗户拦住,脸色漠然冰冷,“念念,你很好。戏耍朕还不够,还要同别的男子月下私会!”
念阮本就害怕他此举会引来家丁,见他此时分明是个兴师问罪的盛怒,愈发怖惧,春水盈盈的眸子里泪光如水上月光点点浮动,咬唇泣道:
“先前我本就没有答应陛下,是您认为我默认了的。如今陛下夤夜来访,却是要置念阮清誉于何处。”
“清誉?”
他低低地冷笑起来,眼神一片阴骘,“方才小麒麟来的时候你不是很开心么?”
“他不一样……”念阮两颊晕赧,惴惴不安地低了眸轻声道,“他是我的未婚夫……我早晚要嫁给他的……”
实则今晚燕淮会来她也没想到,又怕他嚷叫起来引来巡夜的家丁,只好开了帘栊与他相见,并把自己今日偷空绣的那个小香包给了他,好说歹说将人哄了出去。
早知会被他瞧见,她就不该心软!
“未婚夫”三字像柄利剑捅进旧伤里,火辣辣的疼。嬴昭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事,他做了即是错,燕淮却可以。
新醋旧醋一齐涌上,他看着这个魂牵梦绕却屡屡践踏他真心的女人,一腔怒火无处可泄,忽然钳住了她的腰,吻上了那张像枝红药艳艳轻颤的樱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