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寂寥而空旷, 柳奚的声音就这般传入了明微微的耳中。
让她愣愣地转过头。
他穿着龙袍,因为畏寒,外头又添了一件雪色的大氅。一瞬间,竟让她又想起了初见柳奚那日——对方亦是一身雪白素净的衫, 站在烟水巷的交错口, 腰间环佩宝刀相撞,他侧着头, 又微微抬起眼来。
有匪君子, 如切如磋, 如琢如磨。
柳奚一直都很美,金珠银纹明黄龙袍, 都遮掩不住他那般清落出尘的气质。他正站在光影与夜色的交织处,银花迸射开, 映得他面上一片通明。
濯星稀月, 铁树烟花, 峨眉银雪。
他垂下眼眸。
周遭突然生起一番清冷、孤寂之感,竟引得明微微心头莫名一颤。她望向那人, 他眼中的欢喜忽然被打碎了,像一摊刺人的碎玻璃,沉沉坠入他眼底的月湖。
一池波光粼粼,捞不起来。
只映得他乌眸微湿, 又一抬眼, 柳奚倔强地瞧向她。
深吸了一口气。
“微微, 我不会再……再强迫你做你不喜欢的事,不会再强迫你留在我身边,不会再以此强行挽留你、禁锢你。不会再……”
柳奚又是一顿,小声道:
“不会再咬你。”
他咬人, 真的很疼。
此时此刻,明微微依旧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见她没有拒绝,柳奚抿了抿唇,试探性地往前迈了一步。
这一回,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向后退缩。
是他对不住她。
如今的明微微,十分敏感而脆弱。她就像一只害怕受伤的刺猬,将柔软的身体蜷缩起来,不准外人靠近。
只要再靠近一些,便要用那尖利的锋芒刺向他。
见柳奚这般,少女眼中闪烁着些疑色,转眼间,对方便已来到了她的身前。见她一张小脸儿通红,男子心中又生了许多柔软之意,忍不住伸出手来,将她拢到怀里。
第一次,毫不带任何强迫地、把她抱在怀里。
她的身形娇小,楚腰更是纤纤,柳奚的动作轻柔,像是怕将她的腰肢折断了。
男子的面色虽然苍白,怀中却是一片温暖,明微微感觉到有只手轻轻地扣着自己的脑袋,缓缓将她按向胸膛之处。
一颗心,跳动得飞快而赤诚。
如释重负般,柳奚叹了一口气。他垂下一双清澈的双眸,恰见她耳后一颗小痣,那般玲珑、那般娇小,她就像一朵娇嫩鲜艳的花朵,忽然让他又生起了许多后悔之意。
自己先前,怎能那般将这样一朵花摧残?
她应该是长在呵护里,长在他小心翼翼的轻捧里。他喜欢她,想拥有她,却见不得她对别人绽放的样子,以至于竟阴暗地想将她连根拔起,让她日夜都待在自己身侧,哪儿也不准去。
大梦方醒,他抱紧了身前的少女。眼前是一片冰天雪地,呼啸的风声从耳畔刮过,明微微有些发愣,就这般任由他抱着。
怔怔地抬起头,恰见天际绽开一簇无比璀璨的烟花。
------
柳奚今夜留宿在采澜宫内。
在宫人的簇拥下,二人走进寝殿,明微微垂着眼,看着柳奚挥了挥手,将周围宫人驱散。
月影昏黄,与宫灯的火光交织着,映在素帘之上。
这是她第一次与柳奚同床共寝。
按着规矩,她要先替柳奚宽衣解带。他穿着龙袍,腰间一根明黄色的束腰带,见她走来,男子低低一笑。
两手平直抬起,让她去触碰自己的腰。
她的手极白、极为纤细,柳奚瞧着,小姑娘敛目垂容,轻轻将衣带子扯了开。因为她有孕,柳奚尚且不能碰她,便没有打那方面的主意,只垂着眼,饶有兴趣地看她替自己解着衣带子。
紧接着,便是衣扣。
屋内热腾起来了,香炉子烧得正旺,雾气扑到二人面上。她的手一寸寸温暖起来,一不小心碰到了柳奚的脖颈。
他的脖子还有些发凉。
他整个人都是凉的,独有那双好看的眸子,蕴含着炽热的光。
她似乎有些羞。
明微微总归是未经情.爱之事的,先前虽与楚玠在一起过,但那都是穿着衣裳躺床上、谁都不碰谁的。她心中虽对柳奚仍有怨恨,此情此景还会觉得十分不自在,草草替他解开了扣子,她便扭过头去、不去看柳奚。
床那头,又低低笑了一声。
他褪下外衫,露出一层单薄的里衣。见小姑娘坐在那儿,柳奚轻轻勾了勾她的手指头。
“微微还不睡么?”
嘶,好凉。
她连忙缩回双手。
转过头去,他正撩开素白的床帘,一双乌眸望来,莫名让她心头一悸,匆忙别开脸去。
明微微坐在床边,听着那人睡下了。
他就平躺在那里,十分安静,就连呼吸都是轻落落的。明微微抿了抿唇,还是没法儿当着柳奚的面脱衣裳。
呆坐了一会儿,她起身掀开床帐子,快速走到屏风那头。
咬牙,屏气,将厚实的外衫子脱了下来。
忽然,她看到了自己手腕处的守宫砂。
她的皮肤很白,手腕处更是肤白胜雪,那般鲜艳的殷红小痣落在手腕正中央,十分的刺目显眼。
明微微有些慌张,忙不迭又将刚及手腕的衣袖子往下扯了扯,直到衣裳将守宫砂盖得严严实实的,她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方才在外头,柳奚说过,不会强迫她……吧。
转过屏风后,她仍是有些提心吊胆,生怕对方又再扑上来咬她,从她的嘴唇一路咬到脖颈之处,顺便把她手腕上的衣袖也掀开了去。
那楚玠可就麻烦大了!
不成不成。
她可得离那人远远儿的。
战战兢兢地重新走回到床边,却不料对方竟已经睡着了。他似乎累到了,就连睡梦中那眉头也是微微皱着的。掀开床帘的时候,她的手指有些发抖,一瞬间,男人身上清冽好闻的幽香又扑面而来。
他像是一朵天山上的雪莲。
又像是水里易碎的月亮。
明微微站在床边,垂眼,认真地凝视着他——对方平躺着,紧阖着一双桃花眼,鸦青色的发乖顺地铺在他的周遭。可那双唇却是有些发白,甚至白得有些发紫。
她眸色未动,轻轻钻进被窝。
被窝已被他暖热了,明微微刚一躺下,登时便有一股暖流将她包裹着。听着他的呼吸声,她却难以入眠,忍不住转过头瞧向他。
此时的柳奚看起来乖极了,面容好看干净,看上去没有什么攻击性。
他很好看,他一直都好看,就连睡觉时候的侧颜,也是万分好看。
听着柳奚均匀的呼吸声,明微微终于有些困了,昏昏沉沉之际,似乎有人伸出手将她抱住。她很累,感觉浑身都失去了力气,也没有将他推开。对方就那样安静地抱了她许久,恍恍惚惚地,她似乎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微哑着声音说道:
微微,对不起。
------
第二天一早,柳奚便带着她去了灵山寺。
按着大堰的习俗,新年的第一天应该去寺庙中祈福,向神灵祈求这一整年的好运。
灵山寺是皇家派人修建在山中的寺庙,普通百姓不能踏足,自然也就清净上许多。
他们未乘轿辇,柳奚紧紧拉着她的手,往山上慢慢走去。
她忽然想起来,去年夏天,柳奚也曾拉着她去了一趟灵山寺。那时候对方还给她抓了许多小兔子,蹦蹦跳跳的,可爱得很。
那时她与柳奚二人爬上灵山庙,拜完菩萨后,住持给了他们二人一张时运签。
对方告诉她,抽到了凶签,日后会有血光之灾。
明微微是断不信的。
却像是一语成谶,自那日后,许多糟心事接二连三的发生:柳奚扔了她精心准备的莲子糕、她因为淋了雨生了一场大病、兰白萱的出现、自己身世的揭晓……
一想起莲子糕与兰白萱,她的心头仍窝着一团火。
“微微?”
右手突然被她甩开,柳奚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怎么了?”
小姑娘不理他。
他没法儿,只得乖乖在她身后跟着。到了灵山寺,住持恭敬地朝他们一拜,欲先领着柳奚进入正殿。
忽然,一道人形冒冒失失地从一边儿闪了来,差一点撞上柳奚这一行人。
“诶!”
住持大惊失色,“你怎么走路的,可知面前这位是何人吗?若是、若是不小心冲撞了皇上……”
怕是十个脑袋都不够他砍的!
那住持心有余悸,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身侧的帝王,一见对方微微蹙着眉头,他浑身的寒毛都立起来了。
却见皇帝未理他,微讶道:“阿吴?”
“兄——”
那句“兄长”刚在嘴边打了个旋儿,登时被柳吴又吞了回去,他站定,朝柳奚规规矩矩地一揖:“……参见皇帝陛下。”
下一刻,柳吴便看见了兄长身侧的少女。
她穿了一件藕荷色的衫子,粉嫩粉嫩的,十分玲珑可人。她生得眉目婉婉,面上只略施了些桃花粉与口脂,秀美轻轻一描,淡妆却难掩少女的昳丽动人。
柳吴看着她,竟觉得那面相十分熟悉,还未来得及思量呢,龙袍男子便将手一抬,让其余人退下去了。
住持面色惶惶然,忙不迭地一拜。
此处只剩下他们三人,明微微面上也带了几分疑色,便听柳奚道:
“她是微微。”
柳吴一怔。
“你的亲姐姐。”
明微微,折怜公主,当年被楚贵妃故意调换了的柳家二小姐。
柳奚的话引得明微微也是一愣,她抬起头,打量着面前这位比自己还要高半个脑袋的少年。他面容清俊,原本缓淡的眉头突然蹙起。
那一声,让少年一双幽深寂静的眼中泛起许多波澜,像是大风吹皱了湖面,他的声音有几分游离:
“亲……姐姐?”
倘若细看,便能看出二人眉眼之处的相似。
柳吴垂眼看着她,却觉得像是再看着自己的亲妹妹一般。她亦是微蹙着眉头,一双乌眸明亮,眉若远黛,唇如粉樱。
一下子让他生起了许多欢喜之意。
柳吴的眼眸也亮闪闪的,有些激动地看着身前的少女。一声“二姐”还未喊出口,只见他眸光又一闪,忽然往二人的身后躲了躲。
明微微转过头去,正见着站在不远处、伸着脖子朝这边观望的明姿雪。
“四姐?”
她下意识地一唤,却见着柳吴的目光一闪躲,似乎在躲避着什么。
让她敏锐地眯起眸子,“你与我四姐——”
“皇上、娘娘,吉时快到了,二位可是来灵山寺抽签祈福的?莫耽搁了时间。”
明微微的话还未说完,柳吴突然横空一截,她又一蹙眉,柳奚却神色缓缓,见怪不怪地应了声:“好。”
少年出家,来此自然是为僧。他抬了抬粗布衣袖,示意龙袍男子随着自己进殿。
按着规矩,柳奚如今已是君王,明微微虽未后,却身怀六甲,为国祈福这等大事,如今只能让他一人前去。
柳奚看了她一眼,温声道:“等我。”
那二人一前一后走进了殿。
末了,还不忘把门关上。
殿内不甚明亮,唯有几根烛火长明。男子轻轻垂眼,从柳吴手中取了香炷,再度望向身前那樽菩萨像。
他穿着明黄色龙袍,象征着一国之尊,身子却有些病弱,不得不裹上厚重的玄色大氅。柳吴退至一边,望向这位被自己唤了十余年兄长的男子,忽然有几分心疼。
心中一阵思量,只见对方轻轻阖起双目,良久,终于朝菩萨像拜了几拜。
无论是神色,或者举止,都十分虔诚。
“柳吴。”
过了少时,有些寂寥的一声,在偌大的正殿中冷不丁响起。
柳吴一下子收回思绪。
“前些天,朕问你的事,现下如何了?”
他将香炷奉至菩萨像前,细长的眉睫轻轻颤了一颤。
柳吴知道对方在问什么,恭敬答道:“回陛下,延命符,可解。”
闻言,男子面上终于有了些血气。
“不过……”
少年僧者忽然一顿。
“不过什么?”
男子转过身,烛火明黄,将他的浑身包裹着,为他的周遭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
柳吴看着他,忽然觉得腹中话语万般晦涩、以至于难以说出口。见他这般吞吞吐吐,柳奚眼中似有疑色,却仍是面色温和,轻缓而道:
“无妨,你说罢。”
“延命符可以解除,不过皇后娘娘如今正怀有身孕,若是此时解开了,可能会……”
他一顿,迎上对方微黯的目光,低声道:“可能会导致娘娘小产。”
果不其然,听了这句话,柳奚一下子愣在原地。
面色若雪,微微发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