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皎皎一愣。
身前少年声如珠玉, 乍一出声,如有碎雪从枝头摇落,更似清清石子坠入湖泊。
让人无端觉得遍体生寒。
明澈就那般阴鸷地看着她,让嚣张跋扈的六公主面色一僵。
他凶她?这个小破烂居然敢这样对自己说话?
这是无法无天了!
冷眉一竖, 明皎皎欲与之对峙, 可当她对上对方那一双眼时,又莫名感到恐惧……
还有他那一双腿……
七皇子明澈, 性情大变, 虐杀宫人。
“你……”
明皎皎的身子无端发抖。
明澈目光幽深寂寥, 淡淡划过对方面庞,明皎皎眼神逃避, 下一刻,少年又瞟向横在阿姊身前的、明皎皎的心腹。
薄唇轻动, 只咬出一个字, “滚。”
别逼他动手。
那宫人一瑟缩。
这一声, 是对那宫女说的,更是对明皎皎说的。后者顷即变了面色, 恼羞成怒地欲上前,袖子却被身侧宫人一拽。
“公主,咱们不跟七皇子一般见识,莫惹了这个断了腿的疯子……”
沾了一身腥!
明皎皎咬牙, 一跺脚。
“哼!”
今日她没办法再找明微微的茬儿, 来日还不行么?反正这深宫寂寞无聊, 来日方长,只要明微微敢厚着脸皮在皇宫里头待上一天,自己便能以公主的身份压她一天!
至于明晃晃……那个断了双腿的小破烂,她才懒得搭理呢!
如此想着, 明皎皎面上又恢复了嚣张的气焰,她轻佻地望了二人一眼,又冷哼一声,终于叫上宫人离开了。
明澈盯着那一抹离去的身形,眼中闪过一瞬的杀意,转眼间又被那一声“晃晃”给压制了下去。
他转过脸,满目温柔,“阿姊,明皎皎她没对你做什么吧?”
“没有。”
少女垂下眼睑,她的睫毛浓密细长,余晖洒下,在她的眼睑下投落出一层淡淡的、乌黑的影,让人见之,又心生了许多怜爱之意。
明澈与她随意说了几句,明微微觉得越与他聊天、竟愈发有种力不从心之感。先前二人推心置腹、是心连心的好姐弟,而如今……楚贵妃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假的。
她竟不敢再去直视晃晃。
他走后,明微微去桑菊园中散心,月明星稀,看着疏落的庭院,油然生起一种荒凉之感。阿采扶着她慢慢往前走,再往前,便是贵妃娘娘的宫殿,此时正是灯火通明,不知在等着何人。
她无视那宫门前守门的小太监,与阿采一同往前走去。
“公主,再往前,便是扶玉殿下的宫殿。”
柳奚倒是搬来得勤快。
唇角泛起一抹冷意,让她忍不住又抬起头望向那处宫殿——宫门侧对着她,让她看不见守门的小宫人是何人。她还未来得及反应呢,一辆马车突然停至宫门前,一声长长的吆叫:
“扶玉殿下回宫啦——”
那一声分外喜庆,整座宫殿立马热闹起来。
今日一早,众臣便开始张罗起柳奚娶妻纳妃的事。
兰白萱犯了那样大的罪,自然是不能再进皇宫了,不过京城内还有许多贵女,听说了柳奚要纳妃的消息,皆眼巴巴盼望着。
要知道,若是有幸被柳奚看了去,下半生的荣华富贵暂且不说,更重要的人,自己更是成为了柳奚的女人。那可是柳奚,无数女子的闺中梦里人啊!
得了楚贵妃的应允,许多女子被大臣一个个送往柳奚宫中,却都被他无情地以各种理由打了回去。
彼时,柳奚正处理了一整天的政务,才回到自己宫中。
他显然没有发现明微微,男子面色似乎有些疲惫,下人走上前接过他雪色的大氅,不知轻声在其耳边说了些什么,柳奚忽然一顿足。
他微微侧着脸,面色平静,与人交谈了些,只见其又一抬眸,竟朝着明微微所处的方向望来——
她竟有种做贼心般的心虚,匆忙拉着阿采往身后的树丛中躲去。
那人目色平静,若有若无地这么一瞥,似乎没有看到她们。皎洁月色就这般悉数落在男子身上,他披散着鸦发,乌眸平静,美得像是一幅画。
身姿迢迢,宛若仙人下凡。
仙子,向来都是不食人间烟火,不染情.欲半分的。
那双眼眸美艳而幽深,寂静得宛如这漆黑的夜,眼中映着皎皎月色,那神色却是平淡无波、未动分毫。
片刻后,柳奚终于抬脚,迈入宫门。
袖间白鹤游动,如坠入皑皑白雪之中,高雅而圣洁。
瞧着那人的身形,明微微忽然觉得呼吸有些发难。
“公、公主?!”
阿采只见着,小姑娘靠着身后的树干,缓缓捂住胸口。
疼。
钻心的痛意从心头传来,让明微微面色微微一变。见她此般模样,阿采吓了一跳,赶忙上前,“主子,您怎么了,哪儿不舒服?您、您可别吓奴婢啊!”
一股漫天的挫败之感排山倒海般而来,一下子遍布于少女心头,游走于她的四肢百骸之中。
月色之下,再一抬眼,竟是眼眶通红!
“阿采,”明微微声音低低的,轻轻的,像是一道带着幽香的冷风,于寂寥的夜色中缓缓响起,“我好累啊……”
过往十六年,她从未有这般疲惫、这般无助过。
明微微贴着身后的树木,孱弱的身子缓缓滑下去。她蹲坐在那里,寒风凌冽,让她抱住了膝头,只露出一双乌黑柔软的眸。
母后骗她,柳奚骗她,就连晃晃竟然也变得与她十分生疏。还有,那十六年的采澜殿,如今更是被人逼得、一时一刻都待不下去。
心房像是被人猛烈一敲,紧接着便是一阵钻心的痛。小宫娥双目间也染了些许哀色,与明澈的月色之下,同样无助地望向身前蹲坐在地上的主子。
她抱着膝头,小声啜泣着。
她在哭。
那啼哭声微弱,像是怕被人发觉了一般,却难以抑制住那剧烈波动的情绪。她哭着,呜咽着,双手抱着膝头,身子轻轻颤抖着。廊檐上有积雪落下,砸在少女的裙裾边,听着她似乎在发出求救的讯息……
不过一阵,明微微便觉得双腿发麻。
浑身也如同散了力气一般,骨架歪歪扭扭地,站不起来。
她亦是不想站起来。
她只想坐在这里、放声哭泣,将那满腹情绪都宣泄出来。阿采站在一边儿没拦着她,只由着她哭着,那声音悲恸哀绝,让小宫女也忍不住落下泪。
“主子,您莫哭了,这时日还长着呢……您先前也总同奴婢说,遇事要乐观豁达,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您……”
阿采忽然不吱声了。
只因她看到那位从夜色中缓缓而来的男子。
他披着玄青色的大氅,氅衣有些宽大,恰恰将他的双腿遮挡住。七殿下正坐在轮椅之上、被知爻推着,朝这边行来。
那冷厉的目光扫过阿采的面容。
阿采莫名有些怕他,不敢应声。
少年无声地来到明微微身前,她似乎没有发现他,仍埋头哭泣着。见状,明晃晃竟也不恼,坐在一旁,安静地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余光终于瞥见一抹玄青色的衣袍。
袍上用金线勾勒着云纹突然,紧接着,便是流苏穗子与玉佩。明微微红肿着眼睛抬头望去,一抽噎:
“晃晃,你怎么来了。”
她哭成这样,好丢人啊!
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如此想着,小姑娘欲偏过头躲闪他的目光,却不料面颊上一道凉意,坐在轮椅上的少年径直伸出手,将她的脸扳正。
“阿姊。”
少年垂下眼眸,“你在哭什么。”
她哭什么?
她哭母后,哭柳奚,哭明晃晃。
哭这一切,都是假的。
见眼前少女眸光躲闪,对自己似有生疏之意,晃晃愣了愣,目色微动间,又叫身边的宫人向前推了推轮椅。
好让自己再靠近她一些。
腰间玉佩的流苏穗子晃了一晃,天青色的穗,如同春色洒落人间。
“阿姊,”他的声音轻轻的,“你不要哭。”
她一哭,他就受不了。
他受不了看她双眼红肿,拽着他的袖子抽噎。
又是一道冷风,吹得明澈的手指愈发冰冷,树影之下,少年垂下好看的眉睫,轻轻抚摸少女的面颊,“阿姊,你不要哭,不要哭。”
他怕,他最怕她哭。
她一哭,他也跟着想哭。
少年眸底微红,隐隐涌上些杀意,手指却分外怜惜地划过少女面颊。若有若无的一声轻叹,月色之下,那眉心已多了几分蹙意。
却闻她道:“晃晃,我好害怕。”
“害怕什么?”他尽量不动声色,另一只手却放在大腿面之上——那双腿的筋骨被摔断了,却仍还有些知觉,午夜梦回之际,腿上总会传来隐隐痛感,如同有人在用针用力地扎他,让他夜夜辗转难眠。
而如今,他的左手却不自觉地掐向自己的大腿,锋利的指甲陷入伤窝之处。
“我怕,晃晃,我怕你们都不要我了……”
如此一声,让少年的手一抖,下一刻他又静默地垂下眼眸,端详着眼前的少女。
端详着,她面上晶莹剔透的泪珠。
“阿姊,”他温声细语,“你莫要胡想,我们不会不要你的。无论别人再怎么想,只要有我在一日,旁人就不会欺负你。”
他爱她都来不及,又怎么会不要她呢?
他小声嘟囔,“我恨不得再建一处宫殿,把你关起来。”
风声太大,后半句话明微微没有听清,只见着少年漂亮的唇形微动,不免眨了眨还沾着泪花的眼睛。
声音亦有些湿漉漉的,好奇问道:“晃晃,你方才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