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怕他不信, 江璇紫连忙补充道:
“不是我空口说白话,确实是有人看见了,听说柳夫人与其他男子还有了孩子,如今那孩子正藏在外头, 瞒了您许久呢!”
她说得一本正经, 语气也是分外认真,不像是说胡话。
柳奚却似乎不信她。
没有在对方眼中看见愠怒之意, 江璇紫有些失望, “柳公子, 您若是不信,璇紫带您去见见那孩子。是个男孩, 年纪不大,应是与沾星公子差不多。”
正说着, 她的手往下比了比, “喏, 那孩子差不多就到我的胸口处。”
这孩子,总归是跑不了的吧?
柳奚的眸光愈发清冷。
忽然一阵拍板, “砰”地一声引得屋内众人都往台上望去——那里正在演一出戏,几个戏子甩着长长的袖子,咿咿呀呀地出声。
这一出戏,在社内排演了许久, 江璇紫与柳奚都知道大致讲的是什么。
她甚至能背下其中的情节。
一位大户人家的小姐, 嫁与了门当户对的公子。本应是人人惊羡、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那小姐却是个水性杨花的性子。成婚没多久,竟跟一个穷秀才跑了。
不光人跑了,她临走之际,还捎上了许多金银珠宝。
可钱毕竟有花完的时候, 二人终于身无分文,走投无路之际,小姐想起了先前那位公子,谁料,刚跑到人家府邸门前,便被丫鬟小厮给赶了出来。
如今台上所唱的,正是对大小姐的口诛笔伐。
——妻子不忠,妾室便可为妻。
听了这话,江璇紫心中又掀起一番猛浪。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柳奚的神色,试探性地道:
“柳公子,您这般家底殷实、又才华横溢,为何……不纳妾室呀?”
倏然一道目光,竟让江璇紫的身子忍不住一瑟缩。
他的目光,冷得如还未落到地面上的冰雪。
雪雾缓缓向上升腾,那莹白的雪花还未来得及落在地面,便早早地在空中凝成了一道冰柱子。
冰柱坚硬,那锋头却是又尖又锐,直直将她面上的笑容划开。
“妾室?”
他终于开了口,似乎在回味这这个词。
江璇紫不知对方心中是何想法,只得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一双眼里,又忍不住生出许多期待来。
柳奚垂了垂眸,正对上对方那一双满怀期盼的双眸,顿时,一个想法转瞬即逝。
再回过神来时,他已皱起了眉头,看着少女那张脸,竟有几分嫌恶。
她的意思很明白。
投怀送抱,想让他收了其进柳府。
若是换成旁的男子,兴许便高兴地答应了。江璇紫有一副好皮囊,姿容昳丽,更是螺湖诗社内赫赫有名的才女。而如今,柳奚瞧着她,眸光却一寸一寸,阴冷下去。
“江姑娘有些用心良苦。”
江璇紫一怔,“不知公子……这是何意?”
柳奚握着书卷,没解释。
她当真是用心良苦,先是编造出明微微不轨之事,而后又让人在此时上演那样一出戏、煽动给柳奚看,末了,还自荐枕席,愿意入柳府、甘愿做个妾室。
男子的目光锐利而逼仄,如一把尖利的刀,硬生生朝她刺来。江璇紫遭不住这样的目光,直往后缩了缩身子,那眼神中,也有了几分躲闪之意。
男子冷笑:“江姑娘,柳某的妻子,只有微微一个。更不会旁生纳妾的心思。”
言下之意,便是让她莫再纠缠、趁早死心。
“还有……”
柳奚垂下眼眸,“之于微微,我再了解不过,若是你再诽谤她——”
江璇紫眸光一颤,听了这话,忍不住咬了咬发白的下唇,还不等对方说完,连忙道:
“公子,您先莫说那些话。璇紫真是在螺湖边看见了那两个孩子,您若是不信,可以随璇紫前去看看……”
正说着,江璇紫忽然噤了声,不为旁的,只是因为她看到了柳奚身后的明微微。
对方缓步而来,面色有些清冷,俨然是听到了方才江璇紫所说的话。
明微微觉得十分好笑。
“哦?”
轻轻吐出一声,女子迈开莲步,走到柳奚身侧。见了明微微,男子的目光稍稍和缓了些,还不等江璇紫反应过来呢,便听见来者冷声道:
“哪儿来的孩子,我怎么不知。不若江姑娘也带我前去看看?”
江璇紫的面色微微一变,一时间,竟有些进退两难。
冷风穿过窗牖,硬生生吹在面上,吹得她面颊生疼。略一思索,她终于咬了咬牙,心一横:
“好,璇紫这就带二位前去看看。”
她倒要看看,等到了那螺湖石屋内,面对着来路不明的孩子,明微微还要怎么狡辩!
……
不出江璇紫所料,小艾不在柳府,当几人赶到她所说的那个小木屋时,刚好看见坐在屋内的两个孩子。
木屋有些破败,屋内陈列的物品更是有几分陈旧不堪。迈步进屋时,两个孩子皆是始料未及,有些惊惶地朝敞开的房门望来。
“喏,便是这两个孩子。”
江璇紫有些得意。
明微微抿了抿唇,小艾身侧,果真有一个五六岁大的孩童,如今正眨巴着一双眼,迷茫地看着来者。当男孩看见明微微时,身子忽然一瑟缩,忙不迭朝小艾身后躲去。
小艾握了握弟弟的手,宽慰他不要害怕。
男孩缩在少年身后,竟微微发起抖来。明微微只觉得那孩子十分面熟,好像曾在哪里见过。
她皱了皱眉,还未问出声,那女子便上前一步。
江璇紫的声音有些尖利:“说,你们的父亲究竟是何人?”
两个孩子瞪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恼怒。
没有人理会她。
江璇紫恼了,她回头望了一眼身侧的男子,声音听起来有些委屈:
“柳公子,您看,就是这两个孩子。前几日我来找他们,他们还扬言要打我呢。”
那声音娇滴滴的,如同柔软的春水滴在娇嫩的梨花上。
“活该。”
江璇紫一噎。
柳奚没有看她,轻轻垂眸,打量着小艾身侧的男孩子。
他也觉得,那孩子十分面熟。
不就是前阵子在螺湖桥边,偷了微微香囊的孩童么?
那日人潮如涌,对方借机撞向明微微,而后偷偷拽下她的香囊。他的面容,柳奚还有些印象。
明微微也想起来了。
几步走上前,女子弯了弯身:
“小艾,这就是你的弟弟么?”
她尽量放缓了语气,也是生怕吓到那孩子。
还不等她再度出声呢,一直静默的男孩忽然“扑通”一声跪下,竟开始给她磕起头来。
“阿姐,阿姐,是我该死,偷了您的荷包。请您不要因为我而责罚我哥哥,若是要抓去官府,那便抓我罢……”
他的声音脆生生的,带了几分战战兢兢,脑门上险险磕出一个血印儿。
明微微赶忙去拦他。
“快些起来。”
地上很凉,那孩子穿得少,冻得一张小脸儿通红。小艾亦是自觉羞赧,跪在弟弟身侧,小声道:
“姐姐,您责罚我吧,不怪阿庚,是我让他去偷的。”
那位名唤阿庚的男孩连忙扯了扯他的衣服:“哥……”
那荷包,是他自作主张去偷的。当然,这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他们从小被父母遗弃,兄弟两人相依为命,小艾行乞,他便行窃。
他们实在是没钱了。
遇见柳家夫人那一日,二人已经饿了整整两天,走投无路之际,阿庚只好故技重施,将柳夫人的荷包偷了,拿去换钱。
那荷包也不值钱,只够他们换几个包子。
但这也够了。
几个包子,便可救下他们的命。
不少人骂他们该死,小小年纪不学好,尽做那些下三滥的勾.当。他们也多想像平常孩子那样,有爹疼娘爱,不用靠着那“手艺”来维持生计。
直到小艾遇到了柳家夫人。
如此想着,少年已是泣不成声。他跪在冰凉的地面上,怎么拉都拉不起来。
少年低着头,面上流下两行清泪,泪水一路滑下,滴在其胸前的衣襟上。
这件衣裳,还是柳公子带他买的。
“哥哥姐姐,你们都是好人,是我不好,你们把我带去官府吧。”
语气中、神色里,皆是小心翼翼的歉意。
江璇紫恍然明白过来,一张脸顷刻间变得煞白。
她咬着唇,站在门口,看着屋内的一番场景,一时间进也不是、离去也不是。此时此刻,她俨然成了一个局外人,少女瞧着男子的背影——清风凛冽,呼啸着进了房屋,卷起他略略有些宽大的袖摆。袖摆上有一对鹤,正用金丝勾勒着,鸟嘴朱红,有几分让人心惊。
江璇紫觉得,那两只鸟好像下一刻便要从男子的衣袖中飞来、将她的一张;脸啄烂。
……
屋内众人却顾不上她。
看着跪在地上的孩童,明微微只觉得心疼。温声细语许久,她终于将两个孩子从地上牵起来。小艾与阿庚的手皆是凉凉的,那寒意从手指处传来,顺着她的手肘,一寸寸往上攀。
再回过神来时,竟冻得心尖儿一颤。
柳夫人温柔、善良。
小艾一向觉得如是。
当她提出将阿庚也接回府时,两个孩子都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他们不可思议地望着她,终于反应过来,竟又是“扑通”两声。
小艾又拉着阿庚跪下来。
明微微被他们逗笑了,忽然,又想起来一事。
被偷荷包那日,她与柳奚曾在螺湖边遇见一位老人,对方同他们说,这一带的毛孩子很多,都没有人管,也不曾上过学。
她的眸光一亮。
“平允!”
男子偏过头,眸光清浅,朝自家夫人望来。
她穿着淡粉色的衫,身形单薄,像朵含苞未放的小桃花。那抹身形倩丽、娇艳,让他只看一眼,便又生了许多心动。
柳奚的眸光也忍不住,跟之一软。
他轻轻“嗯”了一声,呼吸浅浅,有淡淡的香气从其身上袭来。
舒服、好闻。
让明微微十分安心。
于是她便靠在他身侧,将自己心中的想法同他说了一遍。
“让我,做夫子?”
小姑娘忙不迭点头,发鬟上的流苏晃了晃,折射出一道绚丽的光。
她人美心善,柳奚嫁她随她,定是不会拒绝的罢。
如此想着,明微微又缓缓言语:
“教书对你来说,是最简单、也是最擅长的事了,你先前不还——”
忽然,她想起周围还有外人,连忙将话锋一转,“你先前……不还当过我的老师么?”
还教育她、逼着她去看那些枯燥乏味的诗书。
还给她的卷子判低分!
想起当年的事,明微微忍不住掐了把他的手臂,当年他“仗势欺人”,如今算自己是“大仇得报”了。
柳奚勾了勾唇,眉眼之间,亦是带了几分笑意。
“不若,咱们创办一个学堂?”
她兴冲冲地提议道,眼中有微光闪烁,看得男子眸光又软了软,眼底漫上一层淡淡的温柔。
柳奚走到她身边,“可是,我如今也不是多清闲。”
照顾那些孩子,确实不是件多容易的事儿。
轻幽幽的呼吸落在她的颈侧,让人有些发痒。明微微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对方的发尾似乎不经意地垂下,几分旖旎,落在她的颈窝之处。
对方几乎要咬着她的耳朵。
“如何求我,嗯?”
呼吸有些温热,让明微微红了红脸。
她拽了拽柳奚的袖子,“要求你提,你先答应了……回、回去再说。”
“要求我提,”他有几分玩味,“那便是……什么都可以么?”
明微微咬着牙,点了点头。
“是……”
当着两个孩子的面,柳奚能不能别靠她这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