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那语气太过于小心, 明微微一愣,她怔怔地抬眼,正见熹微的日光薄薄落下,照在少年清俊的面容上。
他的鸦青色的睫羽下投映出淡淡的影。
他的眸色就这般隐在一片光与影的交织中, 晦暗不明。微风乍起, 吹鼓他暗紫色的衣袖,少年身姿迢迢站于府邸门前, 乍一看, 竟有几分魏晋之风姿。
宴席内传来一阵窃窃私语之声。
不少宾客循声朝着明澈望去, 其中有不少女子,那一对对秋波翘翘流转于少年身上, 眼中已有了惊艳之意。
明微微只是惊讶。
此去京城甚远,他怎么不打一声招呼就来了?
见她眼中未有排斥与避嫌, 少年终于舒展眉头。他将手中之物呈上, 轻声道:
“两个孩子的满月宴, 我这个当舅舅的自然也不能空手来。这是一对平安锁,此锁为佑, 愿他们健康、平安地长大。”
这亦是明微微的心愿。
女子轻轻“嗯”一声,将平安锁接过来了。
这一对平安锁有些重量,其上还有些暖热的温度。晃晃又朝她弯了弯唇,继而迈步走入院内。
“我去看看那两个孩子。”
攘月似乎很喜欢晃晃, 与这个舅舅十分亲热。晃晃走到乳娘身旁弯了弯身, 伸出手轻轻逗弄着女婴, 逗得她又咯咯笑了两声,也伸出一双胖乎乎的小手来抓他。
小攘月的手白白软软的,还带了一种婴孩独有的奶香味。见他们二人相处融洽,明微微自然也是十分欢喜, 忍不住勾了勾唇。
瞧着小攘月,明澈的眼中竟不自觉地露出几分温情来。
满月宴结束时,已近黄昏。几人一直忙碌,张罗着酬谢宾客,都没怎么吃下饭。明微微便让阿采又将饭菜热了热,喊来柳奚与晃晃一同来用晚饭。
末了,还不忘让阿采与几位厨娘再做些晃晃爱吃的菜。
满桌子的饭菜,打眼一望,丰盛异常。
阿采的厨艺在皇宫是数一数二的,色香味俱全,让人看一眼,便忍不住动起筷子来。
“晃晃,喏,你最爱吃的椒盐鱼片。”
虽与他分别不久,再见时,竟莫名有种隔世之感。饭桌上,明微微自然处处向着晃晃,满桌子的饭菜也都是晃晃最爱吃的。
少年坐在她对面,执着筷子,也是来者不拒。
“阿姊,够了。”
面前已堆成了个“小山包”,他终于轻轻唤了一声。明微微却浑然不觉:“你这般瘦,可得多吃一点。此番旅途劳顿、车马颠簸,更要多补补身子。”
她似乎忘了究竟是谁刚生下孩子。
明澈有些无奈,却也任由她往自己碗筷里添菜。他最爱吃香菜,什么菜品都要铺上一层绿油油的香菜叶来提香提味。如今饭桌上更是绿油油一片,让少年心生出许多暖意来。
他的阿姊,始终都不会忘记他。
明澈握紧了筷子,对方又开始问起宫里的事情来。
他如实回答:京城已经安稳下来了,先前叛乱的余孽也被收服了。还有米蚩那边,楚玠率领二十万大军与米蚩在霞关交战,三战三胜,捷报连连。
“明年翻过年,楚玠便应该可以回京了。”
与上次不同,这一次,他是真真正正的凯旋。
闻言,明微微是打心底地替他高兴。
畅谈许久,她又突然想起宫里头的那个女人来。终是养活了自己十六年,明微微想了想,还是低声问道:
“那楚太后呢?她近况如何。”
那日兵变后,楚太后便一病不起。听闻明微微与柳奚要离京,全然不顾自己的病体,迎着冷风眼泪汪汪地来送他们。太后似乎想要挽留,可那软轿终究是慢了一步,女子流着泪看着二人愈行愈远的马车,在城门外失神了许久。
嘴唇哆嗦着,不知是在唤谁的名字。
听微微提起那女子,晃晃一沉吟。
“她老了许多。”
晃晃对楚太后向来没有好感,特别是知道对方杀害了自己的生母后,他一心只盼着替母亲报仇。
伙同明天鉴逼宫,其中便有这等原因。
可当他真正登上皇位,睥睨那跪坐在殿下的女子时,看着她眼下的两行清泪,明澈竟开始心软了。
亦或是说,他心酸。
明明是那般灼灼若桃花的女子,得知自己的“一双儿女”离京而去,不过三天的时间,楚太后竟跟换了个人一般。
她开始不顾自己的形象,更是不顾梳妆打扮,没日没夜地站在城楼之上,似乎还在期盼着那二人的归来。
那双精细美丽的桃花眼尾,也出现了些许皱纹。
饭桌上一片沉寂,明微微抿了抿唇,又替晃晃夹了一块八宝鸭。当筷子从晃晃碗边撤离的时候,她隐约感受到了身侧柳奚的目光。
柳奚的家教很严,向来是食不言寝不语。一如此时,她与晃晃有一搭没一搭地寒暄时,柳奚一声没吭。
那目光亦是不咸不淡地,投落在二人身上。
明微微没有看出男人的异样,仍是热络地与少年言语。
“对了,晃晃,你的腿怎么样了?”
知爻虽然治好了他的腿,可他也落下了些病根。寒冬腊月之时,他的双腿便隐隐作痛,最严重的时候还会颤栗不止。
冬天便要来了。
心中惦念着少年那一双腿,明微微眼中有了些忧色。见她此番,晃晃便宽慰道:
“阿姊,不打事的,已经好上许多了。知爻说我如今已与正常人无异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当他说出知爻的名字时,明微微竟感觉到阿采的面色僵了一僵。
“夫人,奴婢给您添壶热茶来。”
阿采低着头走上前,捧起了桌子边的小茶壶。明微微点点头,见那小丫头又朝桌旁躬了躬身子,旋即便迈着小碎步,拐下了堂。
凝望着阿采的背影,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其实阿采与知爻的那些事,明微微也都看在眼里。那丫头喜欢知爻,却不敢同知爻大人说,如今她又同自己来了江南,以后二人便更难相见了。
明微微也知道,三余那小后生喜欢阿采,变着法子地讨阿采欢心,可阿采就是不理睬他。
感情这种事,向来不能强求。
明微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阿采与三余去了。
阿采临走之前,许是念着他们的清净,也将周围侍人遣退了。
一时间,屋内又是寂静无声,明微微紧紧攥着筷子,偷偷看了柳奚一眼。
男人乖顺地垂眸,一心全在桌上的饭菜上,似乎没有听到他们二人的谈论声。
一下子便让明微微回想起了先前在尚学府内,面对殿下乌泱泱的、七嘴八舌的学生,柳奚也是这般不动声色地坐在殿上,低垂着眉眼,手指轻轻翻动着书卷。
他向来少言寡语,对一些琐碎之事,也是漠不关心。
感觉自己冷落了他,明微微便讨好似的夹了一块鱼片,欲往柳奚碗里放。
谁知,他竟抬了抬手,将碗一掩。
“我不吃香菜。”
不咸不淡的一声,明微微的眼皮登时“突突”跳了两跳。
柳奚不吃香菜,她居然忘了这一茬!
还因为晃晃喜欢吃这玩意儿,特意让阿采把所有的饭菜里都放上了绿油油的香菜!
怪不得他今日吃得这么少,面前的米饭也仅是扒拉了几口,便不再动了。
明微微有些尴尬。
“我……我给你挑。”
她握着筷子,将鱼片上的香菜一点点捡干净了,这才将其放到柳奚碗里。柳奚的眸光微微动了一动,终是忍住了那残存的香菜味儿,小小地咬了一口。
“你也多吃些。”
见他这么回应,明微微终于放下心来。
他没生气就好。
明微微唯恐因自己方才冷落了他,而让他闹小脾气。
柳奚一向是有小脾气的,每每一闹,晚上遭殃的便是她自己。
时间一寸寸,悄悄流逝。不知不觉,窗外明月高悬,清辉照过窗牖,倒映在微冷的茶面之上。
照得茶面一片波光粼粼。
明微微忽然想起一事。
“晃晃,你如今已是皇帝,除了前朝,自然也要打点六宫。阿姊怎么没听闻你要立后的事情?”
身为皇帝,应当有皇后,有妃嫔,有后宫。
听她这么一说,柳奚也抬了抬眸,目光缓淡,落于少年微微窘迫的面色上。
晃晃握了握茶杯,水面被他攥得泛起微澜。一顿,他如实答道:
“阿姊,我如今……还没有立后。”
什么?
明微微愣了愣,“那尉迟家的小姐呢?”
她可是记得,先前自己在宫里时,晃晃与尉迟雪来往甚密。她也撞见过二人同行,郎才女貌,好生相配呢。
那时候明微微还在心中暗叹,唯有这般水灵可爱的姑娘,才能配得上她家的晃晃。
“阿姊,我不喜欢她。”
突然一声,让明微微又是一顿。
不知为何,少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闷的。
莫说立后了,就连选妃宴,也被他推了又推。
国不可一日无后,更莫提皇上后宫中没有半个女子了。朝中臣子急得焦头烂额,挑了无数好姑娘往晃晃身边送去,无一例外地,被他冷冷地打了回来。
这么一番折腾,所有人都傻了眼。
他们不知皇上的心意如何,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入得了他的眼。
不光是那些臣子了,就连明微微也是十分疑惑。她记得,晃晃之前与尉迟雪、与芝雪都有过往来,可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她们全都不知所踪了。
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
如此想着,她忍不住开口,温柔地询问出声:
“晃晃,你究竟是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