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音没有下车。
他隔着玻璃,看着同样虎视眈眈盯着他的林絮,平复了一下心情,推开了车门。
梁音压着步子,踱到林絮车旁,不偏不倚,刚刚好,停在了他的车门边。
“……”
林絮不知道,梁音是不是故意的,但他站的位置,正好挡住了他开门。
车门开不了,他只能降下车窗,微微探出头,谨慎地打量着梁音的脸色。
“我……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担心你……
既然已经到地方了,就让我帮你一起把他扶上楼吧。”
梁音没搭言,他只是垂着眼,看着林絮。
那双总是孤傲的眼睛里,此时此刻,闪烁出纯粹的期盼,期盼着他点个头,允许他帮他搭把手。
非常朴素的愿望。
梁音却没打算实现。
他注视着那双满含期盼的眼睛,缓缓俯下身,胳膊撑在玻璃边沿,笑着问。
“玩够了么?”
“……”
林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梁音那皮动肉不动的微笑,只让他觉得后背发凉,刚试探地张嘴,一个字都没说呢,梁音脸就沉了下来。
“玩够了就赶紧滚回去吧。
我说不想看见你,不是随口说说的,也希望你不要听过就忘,非要我一遍遍地重复……”
梁音说完,直起身就要离开,林絮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
梁音转过头,瞥着林絮,眼神已流露出不耐烦,林絮被他看得出了一身细汗,却还是没有松手。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做什么,都只会招你烦,但……”
林絮的眼睛里,蓦地涌上一层水雾,铺在眼底,亮晶晶的,像是幽蓝海水上斑驳的星光。
“但……我真的不能放弃……
无论是咱们在一起的时候,还是……分开的那段时间,因为我的原因,对你、以及你的家人,造成的伤害,我真的很抱歉。
我想补偿你,什么样的补偿,我都愿意!
只是,只是不能让我放弃……
我没办法放弃……”
林絮眼中的水光,更丰沛了几分,他深深地望着梁音,未尽的心绪,都藏匿进了潺潺的泪光中。
“虽然,这几个月,我犯了很多蠢,做了很多错事,看起来像个没有理智的疯子,但你相信我,我想追回你的心,绝对不是一时意气。
我没办法想象,这辈子,还能像喜欢你一样,喜欢上另一个人了,更不能想象,你……你会喜欢上别人……
光是想一想,我就,我就……”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林絮蓦然愣住,梁音笑着望着他。
“你发现了吗?你所有的话,开口都是你。
你想怎么样,你不想怎么样,你,你,你,全都是你。
可你跟我、跟别人有关系么?
至少,对我而言,你怎么样,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我没有义务满足你。
这都是你自己的事,情绪也好,想法也罢,都应该你自己负责。”
梁音猛抽回胳膊,转身就往杜希的车子走,没有了阻挡,林絮迫不及待地推开门,从车里跳了出来,冲到梁音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不是的,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是只想着我自己,我是有为你考虑的……”
“你为我考虑了什么?”
梁音回过头,仰起脸,嘴角挂着微笑,眼神却有种看透一切后的清醒淡漠,看得林絮虽然明明觉得委屈,却又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
他张张嘴,刚出了个声,就被梁音打断了。
“就比如,现在,你穷追不舍到这,到底是为了谁?
真的是怕我扛不动他,担心我的安全?”
梁音笑了两声,垂下眼,目光澄澈又锋利,X光一般,扫过林絮不断滚动的喉结、紧绷的嘴唇、微微冒汗的鼻尖……
最后,停驻在他那双不断闪烁的眼眸上。
“林絮,你一直自诩遵从本心,敢于我行我素,活出自我,不过,你敢说,你对自己百分之百诚实么?
有时候,你是不是连自己都糊弄了?”
“我……”
林絮本能就想为自己辩护,梁音果断地截住了他没完没了的纠缠。
“好了,既然你真是担心我需要帮手、怕我遭受什么危险,我现在告诉你,我自己能搞得定,并且,他对我构不成什么威胁,真有事还可以找保安找警察。
所以,你是不是就可以走了?”
“……”
林絮哑然。
梁音逻辑强大,嘴皮子也利落,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林絮就知道。
每次吵架,虽然都是他嗓门大、火气大,但事实上,占上风的一直是梁音。
四两拨千斤的几句话,就能把他堵得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气得摔东西摔门一走了之。
就比如当下,顺着梁音的逻辑,他如果不走,就说明他并不像他嘴上说的那样,如此穷追不舍,是为了梁音好。
可他如果走……
林絮看着梁音,咬着微微颤抖的嘴唇,不甘藏匿在眼底。
可他再不甘,也没办法阻止,梁音掠过他,走向杜希的那辆车。
“音哥……”
林絮无望地呼唤着,梁音却头也不回。
他走到杜希的车旁,打开副驾驶门,弯下身,温柔地把杜希扶出来,亲密无间地揽着他的腰,一步步,走进不远处的单元楼里。
上了楼,梁音照着门上的品牌,对了半天,终于从杜希那一把钥匙里,找出了门锁钥匙。
一打开,倒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
杜希这套公寓,是六年前买的。
虽然那时候,他们已经不太联系了,但得知杜希努力了这么多年,终于买到属于自己的房子,梁音还是发自内心地为他高兴。
所以,在收到杜希乔迁宴邀请的时候,他没有犹豫,放下手头的工作,特意从外地赶回B市,专程为杜希庆贺。
为此,还跟林絮闹过一次不愉快。
虽说,他和林絮,在一起的五年,从来没有明确过关系,更没有认证过彼此的名分,但林絮丝毫不隐藏对他的占有欲。
同在剧组的时候,不论男男女女、地位高低,随便什么人,但凡对他热情一点,林絮就能当人面宣誓主权。
轻则搂腰拉手,心情不好的时候,直接在人前亲他也是有的,搞得他和对方都很尴尬。
而对于杜希这种跟他有过过去的人,林絮更是像防贼一样,名字都听不得,更不要说他千里赴约,专程为人家庆祝。
所以,梁音去之前,并没有跟林絮打招呼,可还是被林絮知道了。
林絮当时也在B市,不知道从哪得知了他的航班信息,一时兴起,偷偷跑到机场去接他,却阴差阳错晚到了一会,远远看见他上了出租,一路尾随,结果跟到了杜希家。
梁音还记得,那天他正跟一大帮校友,围坐在杜希家的地毯上,追忆单纯美好的大学时光,突然就接到了林絮的电话。
电话里的声音,可以明显听出压抑的怒气。
瞒着林絮来见杜希,梁音心里本来就有些顾虑,当下听着林絮阴阳怪气的试探,梁音还在想,要怎么糊弄才能不让他发现,林絮就指挥他走到了落地玻璃窗前。
杜希家在十二层,视野本来就开阔,一整面墙的落地玻璃,更是把楼下的花草树木看得清清楚楚。
当然,也包括四季常青的绿化树下,林絮那辆扎眼的超跑,就如此时此刻的场景。
不过,也不是完全一模一样。
六年前,林絮虽然也浑,但没现在这么轴,不会没事自己找罪受,大冷天还在寒风里受冻。
梁音站在窗边,手里的窗帘拉到一半,清楚地留意到,路灯下,林絮那黑漆漆的身影,和地上的树影一起,被呼啸的北风,吹得缭乱。
他沉着眼,静静地站了一会,然后,手上稍稍用劲……
“哗啦”一声,窗帘被彻底合上,那缭乱的场景,被遮得严严实实。
梁音转过身,注意力重又回到杜希身上。
他这位醉透了的好师兄,闹也闹了,吐了吐了,这会儿倒是安安静静歪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
梁音知道,杜希有轻微的洁癖,肯定不愿意穿着衣服上床睡觉,可他也不想帮他脱衣服,便去卧室拿了一床羊毛毯,给杜希搭在身上。
安顿好了醉汉,想到楼下“站军姿”的林絮,梁音便也不着急离开。
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坐进靠窗的单人皮沙发上,一边喝水,一边随便打量着房间里的陈设。
杜希住的地方,总是这样干净整齐,东西也少。
目力所及,大片的留白,不多的几件家具,也材质朴拙、线条利落,一如杜希本人的性格。
梁音百无聊赖地撑着头,目光从房间扫过,最后,停在电视墙旁边的一个铁艺陈列架上。
波浪一样的几条黑色曲线间,摆放着几张黑白照片,是杜希各个时期的留影。
虽然,从画面中,看不出杜希挑选照片的逻辑,但能感觉到,这些时刻,对他来说,应该都是很重要的。
不然,也不会专门挑出来,调成统一的黑白色调,打印成不同大小,点缀在蜿蜒起伏的陈列架上,像是高高低低的音符,谱写成他人生的“乐章”。
有对在美术学院当教授的父母,无论基因,还是家教,杜希的审美,还是很有些得天独厚的长处的。
梁音在刚刚认识他的时候,就认识到了这一点。
那时候,为了工作方便,杜希从家里搬出来,在离学校不远的老旧居民区里,租了个小公寓。
房子不大,外部设施也很陈旧,但对上大学的学弟学妹来说,一个属于自己的独立空间,就很眼馋了,时不时吵吵着要去杜希家组局。
作为大师兄,杜希也很豁达爽气,一到周末,就去菜市场买一大堆硬菜,召唤他们那群“饿狼”来聚会打牙祭。
次数多了,久而久之,那间公寓,几乎就成了他们同门的根据地。
梁音也常跟着大伙儿一起去。
不过,他不喜欢打牌,也不爱和他们凑一块八卦新进的顶流又跟谁搞在一起。
他总是坐在不远不近的外围,随便跟着乐一乐,既不显得不合群,也不至于太沉浸其中,空闲的心思,用来构思他未完成的剧情。
构思累了,就放空发呆,随意安放的目光,便总能在那间小小公寓里不起眼的角落,发现承载杜希独到审美的物什。
比如,一个陶土塑像,两只孔武有力的人手,紧紧地纠缠交织在一起,既像是在彼此较劲,又好似握手言和。
杜希把它摆在入门的隔断上,看起来像个装饰,但其实被当做了装钥匙、零钱的杂物盘。
或者,一幅看不出主题的画作,大片大片的鲜艳撞色背景上,黑白工笔描绘的规则图形,没有秩序地交叠在一起。
这样特别的一幅画,杜希并没有醒目地把它挂在墙上,而是看似随意地摆放在墙角,莫名就打造出一种浪漫不羁的画家,把明明价值连城的画作,在画室里随意乱放的氛围感……
梁音看得出来,公寓虽然是租的,还又老又破,但杜希是个不论在什么环境下、都会认真生活的人。
那时候,梁音虽然觉得赞叹,但年轻人的心,装着一整个花花世界,眼光放得又长又远,总想去窥探山那边会有怎样绚烂刺激的风景。
还不懂得,把平凡朴素的生活,活出真实可触的美感,才是能把握得住的人间美景……
梁音窝在沙发里,一边胡乱想着往事,一边盯着那照片架发呆,突然之间,觉察到一丝不对劲。
他站起身,走到那个照片架跟前。
这才看清楚,最当中一张掌心大小的照片里,竟然是他自己站在冰岛的蓝色冰川旁留下的背影。
“……”
这张照片,为什么会到杜希的手里?
梁音犯了嘀咕。
他出国之后,停掉了跟国内的一切联系,除了一年前。
因为一直感念着姜擎在他困难之时的主动关切,在终于差不多完全恢复状态之后,趁着新年,他给姜擎寄了一些冰岛特产,还附上了这张照片。
不过,原版是张彩色的拍立得,而且,也比这个大一些……
梁音理了理线索,大概串起了逻辑。
杜希应该是在姜擎那看到了这张照片,然后借出去,想办法翻拍了原照,再修复还原,调整好颜色,印了出来,摆在了其他重要的照片当中……
梁音凑近了些,仔细打量照片里的细节。
当初,他拍这张照片,就是为了要寄给姜擎,所以也没留底,寄走之后,就再没见过,又过了这么久,差不多都快忘了。
没想到,今天会突然在这儿见到……
梁音站在照片架前,一边重温照片里的风景,一边感慨,杜希能把本来就挺模糊的原照,修复成这样,一定花了些功夫。
梁音回过头,看了一眼沙发上沉睡的人,浅浅一声叹息。
杜希这个人,一直如此,总是在意想不到的细微处用心,又不主动表露,等到人家自己无意中发觉后,便会格外体味到个中情谊。
梁音转过身,走到沙发旁,在杜希脚边的地毯上坐下。
杜希已经睡得很沉了,根本感觉不到他的注视,平日里梳得板正的额发,散乱地搭在额头上,遮住了一半的眉眼,倒让他看起来更年轻了些。
其实,他本来也不比他大多少,再过好几个月,才满三十五。
可在十几年前,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杜希那又当爹又当妈,指导完他学业工作、又操心他生活起居的悉心照料,就给他一种“差辈儿”的错觉。
所以,才会在杜希突然表白之后,震惊不已。
因为,他从来就没往这个方向想过,更何况,他们还是同性……
在杜希表白之前,梁音并非没怀疑过自己的性向。
同龄的男生们,一进入大学,无论是从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急于找个漂亮的女朋友,以此来证明自己的魅力。
而他却从来没有这样的需求。
他的心思,都扎在他那本心心念念的白月光小说上,后来,又忙着适应职场环境,完成从学生变为社会人的艰难转型。
直到一次聚餐之后,杜希借着酒劲,把他堵在洗手间,给他来了一番惊天动地的“袒露心声”,他才不得已正式这个问题……
只不过,当时他还是太年轻了,在如此颠覆三观式的刺激下,本能的反应,并不能像现在这般镇定。
他用“回去想想”应付了醉酒的杜希,让自己先脱了身,然后就开始了漫长的“逃避”……
虽然,梁音一直不想承认,这种没有下文的结局,出自他的主观故意,但事实就是这样。
他欠杜希一个回复,欠了十二年,欠得他自己甚至都已经淡忘了。
可被他亏欠的“债主”,却始终没放弃,一直默默地等着他……
架子上的那张照片,便是无声的证明。
作者有话要说:节日快乐啊宝贝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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