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音看得出来,林絮的情绪,又快崩溃了。
他实在怕他大半夜发疯,把酒店里的房客都吵醒,没办法,只能把语气放平。
“季晓帆这个孩子,单纯善良,人畜无害,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会想要好好对待他,更何况,我为他做的事情……”
梁音顿了一下,并没说出那句,“和为你做的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总之,都是在合理范围内的。
毕竟,是我把他带回国、带进娱乐圈,我保护他完好无损、不受伤害,只是为了我自己安心。
所以,你要是再……”
“那拍完这部戏之后呢?”
林絮猛地逼近一步,这次,直接双手抓在梁音肩头,湿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拍完这部戏之后,你会怎么处理他?”
“处理他?”
梁音看着林絮,没忍住,噗嗤笑了。
这男人,真是时时刻刻,从骨子里,透出嚣张跋扈,大有一种,站在金字塔尖,众生任他处置的傲慢。
但事实上,认识这些年,梁音鲜少见他真的动用家里的关系,甚至,对于权势地位十分不屑。
所以,梁音一直觉得,林絮身上,始终有股特别拧巴的能量。
他似乎总想挣脱、逃离、超越某种看不见束缚,但事实上,这束缚的力量,是早都刻进他基因里的、来自家族传承的印记。
这或许就是反叛者的苦难。
终其一生,他以为他是在跟家族亲长斗、跟不合理的要求期许斗,其实,最激烈、最血腥的战场,是在他自己的身体里。
林絮这种拧巴的内耗,从他们刚认识不久,梁音就能隐隐感觉到,只是那个时候,并不知道它背后的原因。
直到后来,渐渐了解了林絮的身世,才恍然明白了他身上的自我矛盾。
出身极端权贵的高门子弟,用极端憎恶、反叛权贵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存在,证明他只是他自己,而不是顶着那个姓氏、没有自我意志的一枚棋子……
这样的心理,梁音看得很通透,他甚至能理解,很多时候,林絮质疑他趋炎附势、阉割艺术换取金钱地位,其实不是为了批判他,而是在跟他自己较劲。
所以,每次争执之后,梁音生气归生气,等情绪下头了,又觉得林絮可怜,就像佛陀悲悯着,困在自己的业障里,苦苦打转看不清出路的众生。
不过,梁音不是佛陀,做不到无边无际的慈悲大爱,真被踩到了底线,手起刀落,丝毫不会犹豫。
林絮怎么跟他闹跟他作,他都无所谓,但不该也不能,把季晓帆卷进来,变成他们纷争的炮灰。
于是,他故意答偏了林絮的问题。
“你问的太长远了,我没想那么多,这部戏的收益,应该挺丰厚的,拍完它,够我再休息一阵子了……”
“你,你又想走么?!你要跟季晓帆一起走?”
林絮手劲之大,梁音感觉自己的肩骨快要被他捏碎了,他不快地皱起眉头。
“有话说话……”
“你说啊,我问你,你是不是又准备一声不吭,跑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
“……”
梁音想,林絮这个疯子,一定是病入膏肓、心智混乱了。
不然,怎么有脸,当着他的面,问出这种话?
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又为什么要用那样果决的方式离开,彼此都该心知肚明,这人有什么资格反过来质问他?
梁音不想再浪费时间,跟明知故问的疯子纠缠,他猛地发力,打开了林絮作孽的手。
“我和谁,干什么,跟你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你别忘了,当初,是你亲自昭告天下,我和你之间,只是普通同事的关系。
普通同事,应该管不了这么宽吧?”
林絮的脸,当即就失了颜色。
“音哥,我,对不起,我当时……”
“好了。”
梁音不留情面地打断了林絮。
“过去的事,我不提,不代表没发生过,我给你留颜面,希望你也能好好爱惜,别真闹到撕破脸……”
梁音侧过头,拍了拍林絮留在大衣上的褶皱,才又转过脸,冷漠又镇定地看着他。
“我想,要真到了那个时候,你会比我更不好过。”
梁音说完,不等林絮的反应,就掠过他,大步走回了酒店。
这一天,从早折腾到晚,确实挺累的,梁音一回房间,迅速冲了个澡,倒在床上就昏睡了过去。
他不知道,窗台之下,那个被他撇下的林絮,在阴冷的风露里,站到了后半夜。
头天晚上睡得香,梁音起得也早,吃过药,就打包了两份酒店的早餐,赶到片场。
今天早上,又是一场重头戏。
因为在之前的调查中,得罪了洛星,洛星一被保举释放,就下令,让底下的小弟,寻着机会,把孟尘绑了。
这场戏,孟尘被关到帮派刑房,在被一众马仔凌虐之后,洛星最终还是亲自下场了。
他让人把孟尘绑到一口巨大的水缸前,水缸里面,装着浓度极高的烧刀子,在缸底小火的炙烤下,不断地咕噜翻滚着,看起来,就像清清亮亮的泉水。
只不过,对一碰酒就全身起红疹的孟尘来说,那凛冽的酒气,从鼻腔进到肺腑里,随着血液,扩散到身体的每一处,却是比毒打还难以忍受的酷刑。
可这还没完,洛星扬扬手,孟尘左右两边,各来了一个人,死死绞着他的胳膊,就像被绑在十字架上一样。
孟尘的头,无力地垂着,眼睛透过滴着冷汗的额发,直勾勾地望着洛星。
洛星坐在对面,大长腿翘在案桌上,一晃一晃,马靴上的铜扣刮在桌边的铁板上,在这空旷的刑房内,造作出令人心颤的刺耳噪音。
而比这噪音更令人心颤的,是洛星突如其来的一阵冷笑。
“孟稽查员,之前,在审讯室里,您说不会喝酒,我实在觉得遗憾,也想不通,这样人间美味,怎么还会有人不懂得欣赏……
托您的福,我全须全尾儿地回来了,早也琢磨,晚也琢磨,一直琢磨着,到底能用个什么法子,能请孟稽查员也尝尝这好东西。
也是赶巧了。
我兄弟们,从北方搞来一批极品烧刀子,一开盖儿,那香味,啧啧,实在是绝!
我思来想去,这样的好东西,一定得请您来尝尝,没准儿,从此就知道酒的好处了呢?”
洛星眼神骤然一紧,马仔得了信号,立即架起孟尘,拖到满满烧酒的水缸边,身后另外来了一个人,抓着他的头,就按进烧滚了的的烈酒里。
“你……咕噜噜……”
孟尘被拉起,又被摁下,反反复复搞了几个回合,终于,从脸到脖子,红得像在开水里滚过的对虾。
“你,你……对军队官员用私刑,你知不知道,是要挨枪子儿的吗?!”
季晓帆瞪着眼,认认真真地念着孟尘的台词,林絮靠在椅背上,突然转过脸,冲着纪春明喊了一声。
“导演,我觉得这个地方,情绪不太对。”
“咔!”
纪春明从监视器后漏出脸,看着林絮。
“你觉得哪不对啊?”
林絮撇了眼还傻站在原地的季晓帆,站起身,走到监视器旁,在纪春明身边坐下。
“情绪太弱了,不符合洛星做事狠厉的形象。
他自从坐上帮首的位置,就没被孟尘那种毛都没长齐的碎崽子搞过,在审讯室吃了瘪,记恨了这么久,不亲自动手,实在不是他的性格。”
林絮别的事不靠谱,在戏上,还是很有独到的见地,所以,他每次有什么想法,纪春明都会认真考虑。
“嗯,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有点儿,不过……”
纪春明眼睛咕噜一转,斜撇着林絮。
“你这人,容易入戏太深,下起手来,可不能没有轻重啊!”
“纪导,你把我当什么了?拍戏就是拍戏,跟别的事没关系。”
纪春明看着林絮一脸公事公办的平静,摸了摸下巴,抬起头,四下望了圈,没看见梁音的影子,神经就松了些。
“行吧,那就按你说的来,那个……”
纪春明探起身,正准备把季晓帆叫来说戏,林絮按住了他。
“咱们来段即兴的吧,那兔崽子,扛不住戏,要是跟他说了,效果肯定会打折扣,不如直接上手。”
林絮盯着不远处的季晓帆,摸了摸发酸的鼻子。
“音哥不是说了么,他就是孟尘,孟尘就是他……那就激发激发他的本能反应,没准儿能成就他的表演高光。”
……
纪春明看着林絮,沉默了好一会,然后大手猛地一拍。
“行吧,就按你的意思来,我就一句话,悠着点儿,真伤了这小宝贝儿,你音哥可不会轻易放过你。”
林絮扯了扯嘴角。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林絮答应得这么干脆,纪春明也就没再嘱咐什么,心想林絮再胡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离谱不到哪去。
可真一拍起来,他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从说那番“劝酒词”起,林絮就像一只捕猎的头狼,眼含凶光,一步步向季晓帆逼近。
等说完那句,“没准儿,从此就知道酒的好处了呢”,不等季晓帆做好准备,林絮就亲自上手,一把薅起季晓帆头顶的那簇头发,猛得摁进了水缸里。
“你……呃……咕噜噜……”
之前负责摁头的群众演员,下手都是按程序来的,一定会等季晓帆把台词说完、换好呼吸,才又继续下手。
而林絮动起手来,什么讲究都没有。
他只是不断地、用着狠劲,一遍一遍,将季晓帆的头,摁进“酒”里,提起来,又摁进去……
往复十数次,终于,他满意了,掀起季晓帆那七窍浸水的脑袋,俯下身,贴着那张已经没有表情的苍白面孔,睥睨而笑。
“怎么样?爽不爽啊,孟稽查员?
还想不想再来一次?
嗯?”
洛星盯着孟尘,林絮也盯着季晓帆,他欣赏着他当下快要断气的狼狈,憋了许久的怨气,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下一次,再掂量不清自己几斤几两,手伸这么长,管你不该管的事,碰你不该碰的东西,就不光请你上面的嘴喝好酒了……”
林絮的眼神,实在太疯了,连纪春明都看不清,他当下是在角色中,还是借着角色的皮,在泄自己的私愤。
按道理,孟尘应该要接下洛星的话,可纪春明看季晓帆的状态,根本已经没法演了,正准备喊“咔”,没想到,镜头下的季晓帆,发肿的眼皮缓缓地翻了起来,嘴唇微弱地动了动。
“那……不是……你的东西……”
“你说什么?”
林絮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俯得更低,又凑近了些,刀锋似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季晓帆。
谁知,那张狼狈不堪的肿脸上,竟然浮现了一丝不该有的微笑。
“我说……是你,不该……想要占有……本来就不……不属于你的……东西……”
“你他妈……”
“咔!”
林絮的暴怒,被纪春明适时打断了,可他的手还摁着季晓帆的脑袋,死死地压在水缸沿子上,完全没有结束的意思。
纪春明见状,正准备上前去拉,忽然就见梁音一阵风似的,从门口冲了过去,抬起手,就毫不犹豫地给了林絮一巴掌。
这一巴掌,梁音使了全力,直接把林絮扇倒在地,连带着打翻了不少道具,踢里哐啷一阵乱响。
棚里的众人都懵了,连纪春明都没预料到会搞成这样,还是王平军的助理反应快,当即就喊清场,迅速果断地把慢慢回过味、正准备吃瓜的群众们撵了出去。
“晓帆,晓帆,你没事吧!”
梁音看都不看林絮一眼,他紧紧揽着季晓帆,不断地拍着他的后背,想让他把呛到的水吐出来。
“没,没事的……呕……呕……”
季晓帆连着吐了好几次,又擤了擤鼻子,脸色终于不再那么苍白,神志也清楚了些。
他窝在梁音的怀里,缓缓地转过头,看见了坐在地上、嘴角隐隐冒血的林絮。
“林……林老师……你怎么了?”
“别理他,我们走。”
梁音揽着季晓帆就准备出棚,纪春明赶忙走过来解释。
“哎呀,小梁,你别这么生气啊,都是为了拍摄效果更好,所以才即兴了这么一段。
你别说,真还把小季的潜能激发出来了,最后那几句台词,嘿,别提状态多精准了!”
“他没当影帝的宏图大志,不需要被这样激发。”
梁音脸色铁青,揽着季晓帆,直接越过了纪春明。
头次见梁音气性这么大,搞得纪老头也有点慌了,毕竟这事儿也是他点了头的。
纪春明跟在梁音身后,好声好气,继续解释。
“那个,小梁呀,你别太担心,这缸里的水呢,都是今天才买的纯净水,喝两口,没事儿的……”
梁音咻地站住脚,转过身,看了看纪春明,又瞥了眼还呆坐在地上的林絮。
“那要不你们也喝两口吧,感受感受……”
“嘿,你这说的什么话……谁拍戏没喝过水啊,别说专门准备的纯净水,就算是河里、海里、湖里的脏水,该喝也得喝啊!
咱们是来拍戏的,起码的敬业还是要有的吧,喝两口水就这样,往后……”
“不会有往后了,这戏他不拍了。”
“什,什么?”
纪春明眼睛睁得滚圆,瞪着梁音。
当初谈合作,他甚至要求白纸黑字写进合同,一定要把孟尘这个角色给季晓帆。
现在,竟然说不演就不演了?
纪春明还以为梁音是在开玩笑,
但梁音语气,十分冷静,丝毫不像在说笑。
“我把他带回国,请他来演孟尘,是想让他来感受电影创作的魅力,不是让他来被戏霸欺负的,要是导演觉得这种身心霸凌的剧组氛围正常,那只有我们退出。”
“你!你你你……”
纪春明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梁音直接无视他,拉着季晓帆出了摄影棚,打上车,直奔医院。
做了全面的检查,确定季晓帆并没有受伤,只是因为剧烈刺激,鼻腔和眼睛里有些充血,吃几天消炎药就会消退,梁音才松了一口气。
回程的出租车里,季晓帆趴在梁音的腿上,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表情,过了许久,才小声地问。
“音哥,你真的不让我再拍了吗?”
梁音轻抚着季晓帆细软的头发,眼睛望着窗外忽闪的路灯,心里有些纠结。
按他的本心,确实不想季晓帆再继续往下拍了。
连着两天,持续发生这样的恶性事件,且不论已经造成的伤害,更主要的是,他没办法确定,林絮还会不会做出更过分的事。
可他也知道,季晓帆一定是希望可以完成孟尘这个角色的,因为这个本子,对季晓帆而言,意义同样十分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