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不约而同的半年冷战之后，梁音趁组里难得的几天假期，搭着许剑舟探班自家投片的由头，坐了四个多小时的飞机，又搭大巴翻山越岭了六七个小时，想要找林絮当面说清楚。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跟林絮“说清楚”，就先看见他跟戏里的女主“不清不楚”。

梁音去之前，并没跟林絮提前打过招呼。

倒并不是为了给他个“惊喜”，而是在那么久的断联之后，梁音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气，跟林絮沟通。

于是，他决定索性当面聊一聊。

见面总有三分情，更何况，半年没见，他确实有点想那个混小子了。

准确得说，那未见的半年时间里，他其实时不时会想起林絮，想起林絮离开前，他们之间那次激烈的争吵。

那时，他们认识三年多，在一起，也差不多有两年了。

靠着他的竭力扶持，当然，还有林絮自己发狠的拼劲儿，不论是圈内圈外，已经混出了些名堂。

按现在的标准看，算得上冉冉上升的顶流预备役。

资源、人脉什么的，已经不需要他再费力替他争取，甚至还有很多不错的本子，越过他，直接找上林絮。

也正是因为这个，才引发了他们之间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争执。

梁音受一家顶尖影视公司的邀约，定制了一部都市爱情贺岁片。

主打帅哥靓女流量组合，故事主线简单清晰，元素轻松诙谐，最主要的是，投资很大。

都市爱情片，正常来说，和其他类型的电影相比，成本算中等偏下。

而这个项目，依然拿到S级的投资预算，足见影视公司的重视。

无论是主创班底，还是服化道，以及拍摄场地，都舍得拿钱砸，后期的宣发更是不用说了。

梁音觉得，这是个极好的机会，让已经快走到山顶的林絮，搭着戏中都市精英偶像的人设，一举破圈，成为万众瞩目的新顶流。

可这样稀缺的顶级资源，梁音也没有把握可以顺利拿下。

怕给林絮希望又让他失望，所以背着他，私下跟有话语权的几方势力做了许多工作。

兜兜转转，不记得经过了多少个来回，梁音一遍遍摆事实拿证据，跟不同的人反复论证，林絮是最合适人选，又让渡了后续的一些利益，终于历尽千辛，替他争取到了这个角色。

得到确认消息的第一时间，梁音满心欢喜地把这个天大的好机会，兴冲冲地捧到林絮的面前。

谁知，林絮却表现出让他难以置信的冷淡。

梁音还记得，林絮坐在他公寓落地窗边的单人沙发上，利落的剑眉在额心蹙起细微的褶皱，双臂紧抱在一块，无声地表达着他的抗拒。

“你为什么会觉得，这种爆米花烂片儿，适合我？”

“……”

梁音有一瞬的哑然，但他并没有太过不解林絮的态度。

事实上，有关商业电影价值的分歧，在他们认识没多久，就初见过端倪。

只不过，那时候的林絮，并没有像后来这样，一提到商业电影，就表现出嗤之以鼻的攻击性。

“不是所有的商业片，都是烂片，也有很多叫好又叫座的片子，主要看班底用不用心打磨……”

“两个扁平得跟纸片一样的脸谱人物，不打不相识加一连串莫须有误会的俗套剧情，无脑地撒工业糖精，请问，要打磨什么？

打磨穿的衣服？还是打磨……不穿衣服？”

林絮眼里满满的不屑。

“真是无聊透了……”

林絮说完便站起身，抬脚就要往外走，梁音拽住了他。

“一部片儿而已，没必要上纲上线的，花不了你半年时间。

而且，搭档的女演员现在势头正猛，拍一部大卖一部。

你现在就缺一个大爆破圈的契机……”

“我不需要靠这样的片子大爆！”

林絮话很冲，语气也十分不耐烦，搞得梁音也稍稍有些急了。

“这片子怎么了？我设计人物性格、气质的时候，都是尽力按着你来的，情节的设置也很给人物讨喜。

以这样的都市精英形象破圈，能给你的咖位加成不少，对以后的商务合作也有好处。

而且，好几位有分量的老演员都接了，你又有什么好别扭的？”

……

林絮没接话，但脸色依旧不好，梁音盯着他许久，暗暗叹了一口气，拿出哄孩子的耐心，放软了音调。

“轻松、钱多，还能旺人气，有捷径可走，你为什么非要自己虐自己，去逮着那硬骨头啃呢？”

这样平平常常的一句话，不知怎么就触了林絮的霉头，原本蹙在一处的剑眉，当即就飞扬了起来。

“我不是你！”

林絮狠甩开了梁音的手，脸色极其难看，梁音不懂林絮莫名其妙的炸毛，眼神也慢慢冷了下来。

“我怎么了？”

“为了挣钱，什么活都接，自己的心血，被改得稀烂都行。

是，钱挣得不老少，圈子里也都捧你是金牌编剧，挂上你的名字，就不愁拉不来投资。

可你自己看看，这一两年，你写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

梁音咬住了唇，不想让它无法抑制的颤动，泄露他的震怒，可失血的唇色，却显得他的面色愈发寡白。

而林絮就像没看见一样，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愤怒里。

“我是想红，想让所有人都看见，可我想让他们看见的，是我掏空了我自己，用心，用这个肉身，让一个个有深度的人格，在我身体里，活过来。

每拍一部电影，半年，一年，不管多久，几百上千人，几万个小时的心血，最后汇聚在一两个小时里，都是在用真人的生命，去换虚拟人的命。

所以，你问我，为什么非要逮着硬骨头啃，我倒想问你，为什么要浪费自己的生命，去塑造垃圾人、垃圾故事？

这世界上的垃圾还不够多么？！”

梁音终于忍不下去了。

“别人都是垃圾，就你高贵！”

梁音抱着胳膊，颤抖的左手，死死握在右臂上。

“你清高，你视金钱如粪土，瞧不上拿时间换钱、换物质，那是因为你从来都没缺过。

试问世上有几个人，能生在你那样的家庭？”

“你也要这样误解我吗？！我说的，跟这个是一回事吗？！”

林絮也急了，平直的眼睛睁得滚圆，眼白上遍布的血丝，完全地暴露出来，血红得骇人。

“你听过那句话么？‘未经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

我没瞧不起谁，正好相反，我尊重每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也只想演那些在生活里打转的真实的普通人。

我想深入他们的困境，体味他们的挣扎，跟着他们在苦难中走向崩溃，然后再一步步爬起来，成为真正平凡的英雄，而不是那些悬浮在云端的漂亮花架子。

来自生活，升华于生活，这才是影视艺术存在的意义。

艺术，艺术你懂吗？！”

梁音气得浑身都在微微颤抖，不是咬唇、或者握紧胳膊能掩饰得了了。

“我不懂，别人都不懂，就你是艺术家，就你为艺术奉献生命，用你宝贵的时间，塑造一个个可歌可泣的‘普通人’伟大又平凡的一生。

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在表演的‘平凡人生’，就是我们这些你瞧不上的‘金钱奴仆’真真实实的每一天？！”

“……”

房间里一片战后的死寂。

林絮不说话了，刚刚因为激愤而憋红的脸，渐渐变得苍白，却依旧不肯服软。

梁音看着他那副死不认输的倔样，忍不住，冷冷地哼了一声。

“瞧不上电影里的悬浮花架子，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你，又是什么？”

“砰！”

梁音话音刚落，公寓的门就重重落下，林絮几乎什么都没拿，就这样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一消失，就是半年。

半年，一百多天，谁都没联系过对方，梁音却还是默默关注着林絮的动态。

拒绝了那部大制作商业片，林絮也没闲着，跑到大西北，在一部小成本文艺片里，乐不思蜀地践行他塑造血肉人生的艺术理想。

西北的风沙大，但天地也宽广，对心高眼也高的林絮来说，倒真有种潜龙归大海的自在。

人自在了，心就活了，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蓬勃的生命力，不受限制地流淌，进入角色的程度，比以往还要深沉许多。

穿戈壁，滚流沙，草场上跑马，胡杨林里械斗，全在实景里真刀真枪，半年过去，上上下下，旧疤又落新伤，但林絮一点都不在意。

反倒是千里之外的梁音，一直不间断地通过各种渠道，关切着他的近况。

看着照片里艰苦的拍摄环境，以及那些分不清是血包还是真血的鲜红，即便依旧认为林絮这种所谓的为艺术献身，纯粹是不识疾苦的贵公子吃饱撑的自虐行径，但当初争执的愤怒，还是消减了不少。

所以，在手头的项目接近尾声的时候，梁音决定放下前嫌，跑去鸟不拉屎的戈壁滩去探班，谁知却掀起了一场更激烈的争吵。

因为没提前打招呼，梁音到拍摄现场的时候，林絮并不知道，他正专注地沉浸在一场重要的大夜戏里。

那是剧中男女主情感的高潮。

战事逐渐焦灼，敌军的火力越来越猛，林絮饰演的爱国将领，逐渐被逼到绝境，可无论是身后的百姓，还是同袍作战的兄弟，都是他无法割舍的责任。

但对他即将临产的妻子，以及未出世的孩儿，他又实在亏欠太多。

那场大夜戏，是在防线即将坍塌的境况下，反复挣扎了几日，将领终于决定趁敌人退兵休整，借着浓重夜色，把他放心不下的爱人送走。

茫茫戈壁之中，两人一马，被清冷浑圆的月色，拖出长长的影子，一如有情人之间难以割舍的情愫。

两人都知道，这次分离，或许，便是永别。

将领心神沉重，可他不止是丈夫、父亲，还是扛着万人生死的家国铠甲，他不能落泪，不能流露脆弱。

但当妻子的泪水，汹涌决堤，一遍又一遍，一整晚，将他的衣襟哭湿又捂干……

他的心，终于也被哭碎了。

在最后的诀别时分，他将妻子抱下马，交给来接应的同志，妻子抱着他不肯撒手，又拉着他，去抚摸肚子里感受到母亲悲痛而躁动的孩子。

“文霖，你摸摸，你摸摸它，它也舍不得爹爹……”

月光下，妻子的泪水，潺潺涓涓，在娟秀的面颊上，汇成数不清的银色溪流，却依旧无法疏解心中无望的悲痛。

她懂她的丈夫，他不会抛下他肩上的责任。

他注定会转身回去，回到他的战场，坚持到最后一刻，直到把自己的骨血当作最后的盾甲，为他的家国，挡住敌人的枪炮。

他是她的顶梁柱，也是这个国家的英雄。

所以，她什么都不能说，也不敢说。

清清楚楚地看着爱重如己命的丈夫选择赴死，她只能抱着他哭。

多么的绝望。

这样浓重复杂的情绪，黎棠处理得很好，把该有的层次感，纤毫不差地表现了出来。

而完完全全与人物共感的林絮，凝望着哭成泪人的“妻子”，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落下一个无比眷恋的亲吻。

闭眼的瞬间，一滴强忍良久的热泪，终于自眼角，应景地滑落……

小情与大爱，是未解的亘古难题，也是钢铁英雄，侠骨柔情的人性弧光，巧妙地结合在一个剧情点上，带来的震撼，是成倍的。

梁音坐在监视器后，都不禁被催动了心防，平日里被理性禁锢的情绪有了波动，潮汐一样，来来回回，在胸腔中激荡。

只不过，这番波动，有些古怪。

虽然很清楚，这只是在演戏，可梁音还是忍不住在记忆里搜刮。

细细回想，认识了这么久，但似乎无论在戏内还是戏外，他都没见过这样的林絮。

林絮的情绪，似乎从未这样浓烈过，至少面对他时，从来都没有。

像是从心底深处，涌动而出的不可抑制的洪流，来势汹涌，却又低沉喑哑，无声无息间，把这世间最珍重的爱，都融汇在其中。

梁音陡然惊觉，林絮的情感浓度和深度，原来是可以到达这个地步的……

而他们之间……

梁音的心情，本来就有些暗淡了，而之后发生的事，让他低落的情绪，更往谷底坠了几分。

两个主演表现得都很到位，导演满意地喊了卡，熬了大半晚的工作人员们纷纷收工。

可不知是沉浸在戏里半天出不来，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林絮依旧死死抱着黎棠，甚至，把脸埋进了她的颈窝里，似乎在诉说着什么，又好像只是在平复情绪。

黎棠则抬起手，轻轻揉了揉林絮的后脑勺，动作亲昵得远超一般的拍戏搭档。

而她做起来，是那么得自然，自然地就像已经做过千百遍一样。

梁音站在监视器旁，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其他工作人员也看到了，却见怪不怪，好像他们之间，原就该这样。

梁音已经不记得，那个难舍难分的拥抱，到底持续了多久，几十秒，还是几分钟，或者，更长的时间。

他只记得，在望着他们亲密相拥的时间，他自己的身体，被戈壁夜里的凉风，裹挟着粗糙的沙砾，吹得十分刺痛，就像是成千上百把小冰刀，不断地往脆弱的骨缝里钻磨。

所以当林絮终于缓过劲，松开黎棠，回头看见了不远处的他，梁音实在给不出什么好脸色。

林絮的神情，也不怎么好。

或许因为刚经历了巨大的情绪波动，半年没见，梁音突然的出现，对他来说，似乎只是引起了微弱的惊讶。

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什么反应。

他一言不发，在梁音的注视下，进了化妆棚，换了衣服卸了妆，洗去满身的灰土之后，才分出神，问梁音。

“你怎么来了？”

梁音为了来看他，四点不到就起床赶到机场，一路奔波，又守在片场，看了那么一出勾人情绪的大戏，彼时彼刻，已经到了体能的边际了。

林絮这副冷淡的态度，成了击穿边际的最后一锤，敲碎了梁音极力维持的理智。

“怎么，这么不欢迎？我来，打扰你了么？还是……打扰到了你们？”

因为初夜之后的心结，这么多年，梁音一直不想给林絮压力，更没对他提过什么要求，想着或许等林絮再长大一些，会自己做出判断。

所以，在他们的相处之中，梁音自认是自持的，连强烈的情绪都很少流露，更不要说表现出占有欲。

如果说，那天的他，没有那么累，没有受到那么强的情绪冲击，或许，他还是不会说出后来回想起来自己都觉得羞臊的话。

可世间的机缘，总是难以捉摸。

天时地利人和，不仅适用于成事，同样也能解释坏事的发生。

身心疲惫的梁音，加上依旧沉浸于戏中情绪的林絮，在燥热的赤壁夏夜，不知不觉就较上了劲。

“是啊，剧组跑这么远拍实景，本来就是想离现实远一点，免得影响拍摄。”

“呵，是么，只是怕影响拍摄么？还是怕影响了戏里戏外的感情发展？”

“……你在说什么？！”

“别装傻，我说什么，你自然清楚。”

“我清楚什么？”

林絮本来情绪就不好，三两个来回激得他横劲又上来，怒视着梁音，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对比他刚才看着黎棠的深情，梁音心里更不是滋味，声音微微地颤抖。

“是，你确实什么都不清楚，连自己喜欢男人还是女人，都不清楚……”

不知因由，林絮的脸，瞬间就白了。

“我需要清楚么？！

我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重要么？！”

作者有话要说：未经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苏格拉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