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古兰城。
桑冲终于将之前那些刺杀蒙月的刺客身份的身份查明,他们是来自中原商越的一个民间组织,却也可以受命于官家,比如将军府。
密信被展平放在桌上,这是从刺客身上搜出来的,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
——赶尽杀绝。
字迹苍劲有力,是高老将军的亲笔。
高若愚慢慢呼出一口气,有些烦躁地靠在了椅背上。
桑冲从怀里拿出另一封信件递了过去,道:“你看看。”
这封信与前一封不同,字迹劲瘦潇洒,没有前面那封张扬,反而锋芒内敛。
只消看一眼,高若愚就知道这封是蒙月写的,他甚至不用打开就知道信里写了什么。
无非是对他一举一动,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行兵布阵、日常操练、军中密文等事无巨细的描述。
每一封,都是传给商崇光的。
“好险,差点没拦着,看高将军这表情,是知道怎么回事了。”
高若愚顿了顿,他说:“类似的信我截了十几封。”
“他一直这么盯着你。”
“嗯。”
“那你?”
“无妨,”高若愚垂下目光,将信接过来,大致扫了一眼,“心甘情愿。”
好像只有通过这种方式,他才可以自欺欺人地认为其实蒙月对他并非毫不在意。
“不对啊,以你的性格,难不成……你动了手脚之后,又将信发了出去?”
高若愚默认了。
“那这封,你打算怎么办。”
高若愚将信折好,同前面十几封一样,都被他收好。
他重新拿了纸笔,开始写了起来,在原来那封信的基础上,将内容颠倒,重新整理合并,七分真三分假。
桑冲低头看了看,见这字迹同蒙月的一模一样,于是啧了一声。
“你们两个还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桑冲,”高若愚在他走之前低声叫了一声,“一定要……”
“解开蛊毒,我知道。”
·
蒙月蹲在炉火前往里面吹了两口气,谁知道火势突然蹿大,熏了他一脸,黑金条纹的绸缎上衣也被烧了个窟窿。
等他顶着一张黑脸捧着一碗药走出门时,差点迎面撞上高若愚。
蒙月一闪身,药汤洒出,溅在手背上,他指尖上还沾着碾碎的药渣,水分尽失,残骸暗沉,有点像晕开的血。
然而就好像感觉不到疼似的,蒙月只是抬眼问:“何事?”
“暗杀你的那批刺客,我并不知晓。”
蒙月绕开高若愚,继续往前走,回道:“你知晓与否都与我无关,况且,我杀他一次,他杀我一次,两不相欠。更何况,你不是也这般想的吗,高将军。”
“不是。”
蒙月脚步一顿,什么也没说直接就走了。
高若愚站在原地,手背上的青筋也浮了出来,说不上来是疼还是苦。
·
蒙月用脚踹开房门,手上的汤这次倒是一点没洒。
“这么大火气,又吵架了这是?”
桑冲一手翻着一本都快被翻烂了的医书,一手计量着草药分量,光鼻尖轻嗅两下,抽空瞄了蒙月一眼,而后皱眉道:“不行,重熬。”
“不行?”
“你的瞳仁越来越黑了,药方得变。”
“无妨。”
蒙月顺手把汤药倒进花盆里,旁边还有三盆已经干枯的君子兰,飞溅出来的药汁染到了他身上,看的出人有几分烦躁。
“还无妨,等你蛊毒发作的时候就会求着我了。”
蒙月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通过这段时日的相处,蒙月对桑冲的熟悉感越来越浓烈,也越来越信任,这不光是因为南蛮古兰城里的每一双浅色的瞳仁,也因为这些熟悉的温度、气候、鸟叫、虫鸣。
每次行走在城里,看着纸鸢在天空中盘旋,听着风从林间吹过,裹着百姓的叫卖,品尝着南蛮的吃食糕点——即便味觉时灵时不灵——这些点滴像潮水般退去,再涌上一层层早蝉鸣。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身体里的血液焦躁地涌动。
似乎人终于溯到了源,寻到了根。
“你何时才会给我讲讲澧昭。”
“着什么急?你不是都在城里晃悠好几日了,没打听打听。”
“打听了,不知真假。”
无非还是那些国破家亡、流离失所、满城残骸的故事,听着像一个个遥远而不可及的梦。
桑冲哼哼两声:“难不成我说的就是真的?那你这算是信我?信我又为何要传信给商越。”
蒙月回头,“不是都被你拦住了。”
“那要是拦不住呢。”
“有高若愚在,怎么会拦不住。”
两人对视片刻。
桑冲用扇子给自己扇着风,手速飞快,吹的耳上羽毛坠饰半天都在飘着。
憋了片刻,实在是憋不住,他终于问出来:“所以你们现在到底是何干系?”
“谁们?”
“别给我装傻充愣。”
“……说不清,我一见他就烦。”
蒙月把药碗放下,拉过一把椅子,将半个身体都陷了进去,盯着桌上破烂不堪的医书,想了想,才说:“我最近会梦见一个小孩,耳朵上有个奇怪的坠饰,我没见过,细说有点像符咒,他在梦里‘哥哥’‘哥哥’的叫我,我问他是谁,他说他是红缨啊。”
“红顶绿身金黄瞳,红缨化蟒偶为童,”桑冲收起折扇,道:“偶为童。”
红缨这类畜生从生到死,只认一人,极为护主,当年被桑冲送给当时的江岁和之后,自然而然就认了江岁和为主。
如若以血肉喂养,红缨可通灵,入梦化人形。
“它在你的梦里幻化成了一个小和尚,还递过来一杯茶?所以呢,你喝了?”
“喝了。”
“它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我……你先告诉我,高若愚以前是我的师父?”
“是。”
蒙月的脸都要皱在一起了,直到肩膀被敲了一下,桑冲又追问了一次,他才回道:“他说我对高若愚有意。”
“所以?”
“……我真的是江岁和吗?”
“如假包换。”
“澧昭世子?”
“正是。”
“那为何对高若愚?”
桑冲微一偏头,眸光微闪,扇沿遮住半张脸。
“说来话长,蛊毒解了以后你自然便知晓了。”
·
高若愚行走在一片浓雾中,他隐隐约约察觉到自己正在寻找什么,但又茫然的不知所措。
师父。
有人叹息般的叫了一声,这声音极其熟悉,高若愚忙停下脚步,侧耳听去,但又什么都听不见了。
雾气漂浮游荡在周身,天色越来越暗,一声轻微的喘/息传进耳里,听起来仿佛正承受着什么难忍的痛楚。
“谁?”
高若愚回转身子,衣袍卷起的浓郁白雾似乎受到惊吓,渐渐退开了一条隐约的道路,是一条石子铺成的小路。
石子路的尽头隐约露出了凉亭的一角,亭内雾气如海浪一般翻涌,泛着淡淡血色,细看,还见有人正趴在地上,嘀嘀咕咕正说着什么。
走进了些,高若愚听清了,也认出来了。
“师父,我都说了疼了!求求你让我歇会吧。”
江小世子像个王八一样黏在地上,死活不起来,脑袋上的发铃被他晃的叮当作响——他总是爱随身带着这个玩意,即便已经束发了也要偶尔戴在脑袋上晃荡晃荡。
高若愚不由得心里发笑,面上却一派郑重,他刚要严肃地道声好,下一秒,地上之人蓦然抬起头来,五官都痛苦的扭曲在了一起,额角青筋暴突,七窍流血惨状非凡。
痛苦声混合着呜咽被蒙在了喉咙里。
高若愚愣在原地,胸膛里似乎穿过了空洞洞的风。
周围景色也变了,是个暗无天日的地牢,牢房里密密麻麻的符咒图纹,他唯一的徒弟被禁锢在牢房里,地上的蛇虫鼠蚁正在啃咬吞噬他,檀木香浓郁到令人作呕。
江岁和被血糊了半张脸,狼狈不堪,蛊虫钻进他的衣服,爬进皮肤。
破旧的里衣无法遮住肩胛骨上的陈旧疤痕——那是曾经在水牢被铁链贯穿后留下的痕迹——旧的伤疤上覆盖着一层新的血痂,被剥掉,再生出新的痂。
“师、父。”
可能是注意到他了,江岁和从喉咙里挤出来这两个字,凌乱黑发下,望过来的眼睛不再清明,浑浊浓郁到发黑的眼珠里是无尽的痛楚与无措。那双曾经肆意甩弄着承影剑的手,也颓然垂在身体两侧,右手五个指甲断裂了四个,还有一个深深陷在了肉里。
“救、救、我。”
高若愚一震,刹那间,时间开始流走,他被堵住的五脏六腑似乎重新发挥了作用,五感悉数归来,痛彻心扉。
他颤抖着手拥住江岁和,将那具瘫软的身体拥在自己怀里,试图用身体挡住遍地的蛇虫鼠蚁,一种魂魄被扯裂的痛让他低低叫了出来。
他一遍一遍叫着,叫的不是“岁和”,不是“蒙月”,而是“启臣”,是这个他曾经题给江岁和的字。
岁和是澧昭的,蒙月是商越的,启臣是他的。
这是私心。
他试图用自己的体温给对方提供温暖,然而触及到的一切都是冰凉的,没有生命力的,死一般的寂静。
高若愚低头看过去,怀里却什么也没有,他突然从梦中惊醒,冷汗岑岑,巨大的恐慌感铺天盖地袭来。
“启臣!”
当他带着后怕闯进蒙月院中的时候,正瞧见蒙月站在檐下,似乎在寻找什么,而蒙月的头顶上,屋檐下,一个诡异的僧人蓄势待发,好像下一秒就要扑向蒙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