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启臣冲了出去,凌空跃起,仇恨浓烈裹着剑风,直冲高若愚而去。
很难想象这样强弩之末的人如何爆发出这样的气力。
高若愚急急后退,躲开这样致命的一剑,同时用手里的承影剑一挑,挑开江启臣一击不成反而刺向天子的那柄剑。
当啷几声,剑被甩飞在地上,江启臣只觉一股大力袭来,堪堪避开一个士兵的一脚,狼狈滚落在地。
高若愚一声呵斥,止住了还要出手的士兵们。
他们围成一个圈,将两人包绕在其中,单独比试。
江启臣在刚才的打斗中就已经满身都是血污,现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捡起地上一柄掉落的乌鞘长剑,依旧是不可一世的样子。
他昂着头,目光也凉得像是秋夜的寒星。
曾经因为各种原因束手束脚,现今没了羁绊,倒多了几分自在。即便死,也要作为澧昭世子而死,而不是谁的奴隶。
他的百姓,都在奈何桥那处等着他呢。
“……商崇光。”
放眼整个中原,敢直呼王名讳的,只有江启臣一人了。
“你要输了。”
热血冲上心头,江启臣只觉周遭一切都失了颜色,唯独站立在对面的人,是那样鲜明,是那样叫人想要除之而后快。
他长剑出鞘,剑身乌黑,不见光华,一劈一砍间,呼吸都沉重了起来。
“当”的一声,长剑与高若愚手里的承影剑相撞,火星四溅。
恍惚间,高若愚又看见了那日在瀑布下和他比试的小世子,那么惊才绝艳,意气风发,他手上一松,承影剑当即斜飞出去,下一刻,他胸口一痛,就被江启臣踹的退远了两步。
这一脚下去,江启臣也没落着好,膝盖一软直接跪倒,已经力竭,却强自用剑撑着自己千万别真的彻底倒下去。
夕阳斜光毫无保留地照进大殿内,一束强烈炫目的光反射在剑身上。
眼前血红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江启臣就着自己黏滑湿厚的血,将黑发拢向了脑后,随即猛一用力,将长剑插入地面,摇摇晃晃再次起身,喘息着倚在剑柄上。
如果有来生,他只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凡人。
“北境澧昭,草木皆是脊梁!”
那柄剑掠光而来的时候,高若愚手一挥,试图用龙牙刀格挡,然而下一刻,他只感觉握着龙牙刀的手被人死死攥住,而后,高若愚的瞳孔蓦然睁大。
江启臣浑身一震,胸口蔓延开一片红,一支羽箭自他心口上方三寸之处穿心射出,箭尖沾满了温热的血,而龙牙刀也整根没入。
人倒下去的时候,露出了身后不远处的商崇光。
“想杀孤的大将军,死不足惜。”
高若愚看着江启臣倒在地上,手上一片黏腻湿热。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江启臣刚才到底是不是真的想真的杀了他。
一条裂谷将他的理智一分为二,露出下面幽深的、不见底的未知与黑暗。
高若愚抬起手想去堵江启臣胸口的血,试了两次,才终于止住手的颤抖,捂住那些刺目的颜色。
“御医……”
他好不容易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却只换来商崇光冷冷的声音。
“澧昭的世子,高将军,你也要救吗?”
这一声凉到骨子里,高若愚眼里一片血丝,徒劳地用手去掩盖那些血,声音听似沉稳却极力在压抑着什么。
“他不是澧昭世子,他是江启臣。”
那血迹像是源源不绝,即便堵住了,还会从江启臣的胸口渗出,高若愚不断地想,这伤口一定不轻,等回去要找好好地给启臣调整身子,他人经不住折腾了,必须要好好养着。
好好养着才行。
“大将军想知道孤和世子之间的赌约吗?”
商崇光的声音淡淡的,却将“世子”四字压的格外重。
高若愚轻轻擦着江启臣脸上沾染着的血迹,可却越擦越多。
“孤只不过赌了一下,这场比试最后要他命的,到底会不会是你,孤赌的,不是你。”
商崇光的声音只是轻飘飘地传进了高若愚的耳朵里,那声音遥远又缥缈,仿若在梦里。
“……是真心,”高若愚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在解释给谁听,谁又能听见。
“那块玉可以留人一命,我是可以保住你的,我没想杀你。”
澧昭突变之后,他们再没有好好地说过一次话,可他却不愿面对本就知道的事实,他原本以为终于能把人接回去好好养着,哪怕他这辈子恨他怨他,只要能守在他身边就无所谓,他甚至还在奢求着回来能见到一个活生生的,完好无缺的江启臣。
或许随着每一次呼吸,江启臣都在和他渐行渐远。
一把刀,一支箭。
该有多疼?
高若愚将额头轻轻抵在江启臣的额头上,声音又轻又柔,像是以往哄着生气的小世子一样。
“醒过来。”
无人回应,滴答的血迹从江启臣的嘴角缓缓滑下。
“山里红已经备好了,师父给你做最好的糖串。”
一片死寂。
“……好不好?”
有人上前,高若愚蓦然抬头,眼神狠厉,死死盯着来人,像是被入侵了领地的一头负伤雄狮,外强中干的守护着自己最后的珍贵之物。
他什么都不求了。
不求盛世,不求忠诚,不求青云直上,不求他曾自以为是奢望的一切。
他什么都不要了,他可以把所有来世的希望和荣耀,都就此放弃。
他甲胄于身,位居高官,却仿佛失去了方向。
脚下的路,正在一点一点崩塌。
从今以后,他再也不用回头看。
没有人在等他。
商崇光背着光,脸上表情晦暗不清,一身道袍云纹暗绣,他轻声问道:“若是孤能让他回来呢?”
·
初升的月亮用淡淡的乳白色光芒涂抹着东方的天空,月光下一人身着红衣,艳丽若血,诡异若妖。
他仰着头,浅瞳混着几丝浓重的黑,像是被滴入了几滴墨汁,脖颈脉络青黑发紫。
是江启臣,也是原来的江岁和。
突然听得一声低笑:“吃糖吗?”
“糖?糖串的糖吗?”
商崇光挑眉,不知这人是装的还是真的痴傻,竟生出了些许玩味,将手里一串糖串递了过去,眼瞧着人的眼睛亮了起来。
于是,他弯下腰,一缕发丝垂了下来,低低开了口,嗓音像是烟雾一样弥漫开来,问道:“你是何人?”
“我……是何人?”
忽的起风了,浓云卷走月光,天际暗无星光。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
中原商越最高的王,将手放到对方发青的面颊上,声音极轻:“从今日起,你唤作蒙月,做孤最锋利的一把刀,如何?”
“蒙月?”
“好了,”商崇光拉起蒙月的手,领着人往长生殿走,“该药浴了。”
“疼。”
“不疼的。”
风势越来越大,殿内纱帐连绵鼓动,水汽氤氲,蒙月的身影在纱帐后若隐若现,潮湿微热的空气笼罩在殿内,商崇光的喉结微动,有点不耐烦地扯开了道袍的领子,终于挪开了视线。
沉砂、甘草、血粒子各三钱……
蒙月隐忍的闷哼声断断续续。
黑莲藕、雄黄、穿心莲,各五钱……
商崇光起身,慢慢在殿内踱步。
腐骨、龙葵花,各半支,熬制成汤,药浴……
终于,蒙月爆发出一阵剥皮抽筋般痛苦的嘶吼。
三日一次,直至肤色青紫溃烂,瞳仁甲床乌黑,命不久矣之时……
意识恍惚中,有人将他从药池中抱起。
行檀香刑,换血噬心,谓之再生……
长生殿地下有一间密室,蒙月最后看见的是一道劈开夜空的闪电,亮惨惨地照亮门外两个身着道袍之人。
隔着一层厚厚的墙体,一声一声的呼救声绝望的发着颤。
“求你。”
身边窸窣作响,毒虫鼠蚁爬上身体,蒙月呼救,声音凄厉,无人回应。
“滚开——”
无尽反复的杀戮,鼻尖都是血腥气。无论怎么叫喊,门都是关着的。
“救救……”
没有食物,他蜷缩在地上,手指无意识地摸索,摸到冰凉滑腻的尸体,至于是什么东西的,他并不知道。
极度饥饿之下,蒙月想也不想,便咬了上去,一股腥味混着某种檀木香扑鼻而来。
皮肤脱落,指甲断裂,遍体鳞伤,冰凉甲壳划伤身体,蠕动着钻入皮肤。
他很怕疼,疼到手指都在痉挛。
外面,寂空望着突如其来的倾盆暴雨。
蛊刑里所用的蛊虫,以毒虫蛇蝎为食,好人血人肉,更喜好钻入人体五脏六腑,换血噬心。因蛊虫散发独特檀木香气,蛊刑又被称之为檀香刑,香气愈浓郁,受刑之人的痛苦也越多。
当商崇光再推开门时,看到的是满地甲壳碎屑,虫蛇鼠蝎尸体狼藉,蒙月毫无血色,裹着薄薄的一层里衣,无声无息蜷缩在角落里,半睁的眼睛露着一半浓黑的瞳仁,目光涣散,奄奄一息。
再生者,逆天改命,国祚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