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着火尾的箭矢映在江岁和瞳孔里,他脚下却仿若生了根般一动不能动。
空气中充斥着烧焦尸体的味道,淅淅沥沥的小雨根本压不住汹涌烈火,蒸腾起的白烟翻涌跳跃。
满城百姓正在惨遭屠戮,化作尸体、血泥、烂肉,毫无还手之力。这景象远比三年前南蛮那次残暴血腥得多。
身后刀剑出鞘的声音响起,金属长鸣,尖锐紧凑的划破夜空。
江岁全身汗毛瞬间倒竖,他本能的一缩身体,就感到一把剑裹着风从头顶上擦过。
身子突然被侧方一股大力撞倒,他一下就摔进泥坑,被冷水溅了一脸,狼狈不堪,方才从刚才那样的恍惚中回过神来。
他立即反手旋身,瞬间将承影剑抽出,用力一挥,对准来人。
入目是一张被黑灰与鲜血染成半边黑红的脸庞,是萧南烟。
萧南烟只在仓促间看了江岁和一眼,就已经转过身子面对着敌人,他一身是伤,半身已经被血浸透了,发丝凌乱披散着,身上穿的却是一件不合身的甲胄,像是临时从敌军身上扒下来的,压根就不合身。
“小世子,”萧南烟舔了舔唇角的血迹,眼神狠厉,像夜色里的一头孤狼,紧紧盯住了这些闯入者。
火与血,光影跳动,将他浅浅的瞳色映照的忽闪不定。
他在江岁和面前向来是一副没什么主意的老妈子一样,世子爷长世子爷短的前后照应着,很少像现在这样,冷硬、刚毅、忠诚,像一把出了鞘的刀。
萧南烟将那把惯用的弯刀换了个手反握着。
“属下今日,便再教您最后一次。”
话音刚落,他就已经猛然冲出,刀刃在墙上最后狠狠一划,带起的火星子乍亮。
一些江湖中人寻衅滋事、挑衅斗殴,用来恐吓对方的时候才会有这种做法。萧南烟是王宫正规军,向来不屑于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然而今日他却用了。
他现在身负重伤,气息不稳,似是强弩之末,身上那甲胄也已破损,远不及那些士兵身上的结实。
另一边,江岁和也不可能闲着,就在他刚弯腰躲开另一剑的空档里,就伸手用力一扯——
尸体上那件被雨水泡烂了的衣服直接被扯下来大半,江岁和回手一甩,破布条子直接缠住一人的长矛,趁对方注意力被夺走的短短一刹那,承影终于刺穿盔甲。
与此同时,在江岁和余光一扫中,就看见一个士兵对着萧南烟的后胸捅了过去。
他心脏猛地一悬,瞬间冲出,直接冲着那人及扑了过去,奈何地面潮湿,他脚又在尸体上绊了一下,承影剑没能像预想中的那种戳进对方身体,好在萧南烟听到动静回身就是一刀,送贼人归西。
江岁和喘着粗气,口中都是血腥味,他啐了一口,刚要开口说话,就被打断。
“来不及解释,跟我走!”
淅淅沥沥的雨滴打在脸上,呼吸里也混着焦土和血的味道,江岁和抹去脸上的雨水,朦胧中似乎看见了萧南烟的背影,以及他锁甲间流出的汩汩暗红血液。
他不知道跟着跑到了哪里,一片混乱中只觉脚下一空,失重感紧随而至。
江岁和倒栽葱一样掉了进去,啃了一嘴的泥。
他被摔懵了,恍惚抬头,看见的只有月牙形的天空。
萧南烟正挪着什么东西试图盖住洞口,他的动作迟缓、费力,却又坚定。
耳边血流冲击鼓膜簌簌作响,但江岁和还是听见了那一句。
“往前跑!”
在最后一丝光亮就要消失的瞬间,头顶轰然巨响,像是火药瞬间炸开,大地都痛的发抖。
一团热气从洞口呼地涌入,混着血、尿、烟,和死亡的味道。
碎石土块接连不断往下掉,江岁和没站稳,再次跌在地上,他想大吼着质问萧南烟为什么不下来,但没机会了。
在这里,地上的血腥杀戮、人畜濒死的惨叫,还有情况不明的萧南烟,都暂时的与他隔绝了开。
江岁和扶着洞壁站起来,耳边一阵嗡鸣,隔绝开了所有的声音,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视野所及一片黑暗。
刚才爆炸的一定是火药,火药威力巨大,人在上面,非死即伤,萧南烟本身伤情就重,这么一下不知道还活着没。
路并不顺畅,蜿蜒、曲折、上升、下降、左转、右转,碎石还在不断滚落,这个地下通道也不知道通往哪里,有好几个瞬间,江岁和都忘了在哪,他被绊倒,再爬起来,再被绊倒,再爬起来,手脚并用,连肺都火烧火燎地疼,脑海里像是有无数个萧南烟在冲着他吼,叫他往前。
听力逐渐恢复之后,闷闷的巨响隔着大地隐隐传来,落到江岁和的耳朵里,每一声都能叫他的心脏往下沉。
在地下,他没法判断那到底是什么声音,是雷声?还是无数火药燃爆的声音?
失去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他只是机械地挪动身体,直到腿软的使不上力气,人也开始神志恍惚。
他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巴掌,继续咬紧牙关,往前摸索前进。
有很多次,他脚下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勾住,刚开始他还会突然受惊,条件反射地将承影剑刺过去,次数多了,他就没什么反应了。
那些都是缠绕生长过来的树木根系,他只要狠命往后一踹就好。
就算身上、手上、脚上,全是猩红的细长血条,他也浑然不觉,几乎是拖着身子往前走。
还有很多次,他明显的感觉到自己被什么东西咬了,或者蛰了,身上某些地方变得又疼又痒,可能是些毒虫蛇蝎所致,但是都无所谓,他只想知道萧南烟给他指的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
地下通道逐渐变得潮湿,他跌撞前行,急促呼吸,拼尽全力,由走变爬,通道越来越狭窄逼仄,直到眼前出现一丝光亮的时候,他还以为是幻觉。
江岁和眯起眼睛,一点一点挪到了洞口。
眼前,是一片被血染红的江水,和天边一片粉的红云遥相呼应。
桃花江,到了。
他终于知道这条路到底是什么了。
是一条暗渠,早已被废弃,连接着城内与桃花江。
而现在,江边横陈着大量死尸。
那些原本简单明快的衣服都沾染了层层黏腻血污,失了色,软趴趴黏糊糊贴在尸身上,被江水推的一荡一荡的。
都是澧昭人。
江岁和愣愣地看着,直到耳边捕捉到一丝细微的马蹄声,这才回过神来,顿时屏住呼吸。
马蹄声越来越近,铁链与锁甲的碰撞声也逐渐停了下来,听声音就在他头顶不远处。
只有一匹马。
江岁和将身体往回缩了缩,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不一会,又是一串马蹄声。
地上似乎只有两个人,然而持续了有一会,他们什么也没说。
“孤曾许诺过三年,若你三年不归,澧昭可平。”
这声音温和清朗,像山间月,松下泉,化开三年的陌生。
另一个声音也响了起来。
“澧昭人于臣毫无意义可言,与其报复、抵抗,不如顺水推舟、谨慎小心,且不卑不亢地有求于他们,这样,博取来的好感可用来减少他们的情绪和芥蒂。如若不然,臣也不会夺得军机图。”
军机图向来是各任澧昭王传位时可获得的宝物,里面详细记载诸多兵器军火地形龙脉,等于开启澧昭的一把钥匙。
“还是爱听若愚兄你叫我崇光。”
“臣不敢。”
幼时王叔讲的各个王朝的故事在耳边滚过一圈,没了印象,现今从快要磨灭的记忆中突然搜寻出了一个名字。崇光崇光,普天之下谁人胆敢称呼自己为崇光!
江岁和攥紧拳头,口中皆是血腥味,耳边隐约的谈笑嘲弄、阴谋贬低,都那么陌生又冷漠,一声声一句句像是在嘲笑着他的无能。
“你做了三年姓江那小子的师父,可曾心软?若是真的心软也无妨,留他一命,好好管教,也不是不可以。”
他这话意味深长。
一声轻笑过后,高若愚的声音再度响起。
“天子说笑,江岁和此人胸无点墨,不成气候,不具威胁,臣,也不曾心软半分。”
“那好,若是找到,便杀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刀划墙这个做法,来自《盗墓笔记》中的潘子,致敬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