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空灵的铃铛声回荡在静谧山林中。

高若愚脚步一顿，他认得这声音，没记错的话，正是那小世子以前戴过的发铃，之前在路上有见他拿出来把玩，丁零当啷是个小巧的配饰。

待他循着声音拨开及腰高的草丛后，就看见江岁和正坐在地上揉着自己的膝盖，红皮护膝早就烂了，灰头土脸的样子像是刚摔了个大跟头。

天边有残月，是银的，浅薄的，在他脸的一侧，打上了一层淡白的颜色。

高若愚突然意识到，对方是个少年，是个很精致的少年。

江岁和估计是听见了声音，警惕的一抬头，目光略带防备，随即他认出了人，马上就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唤了声“师父”。

声音清透，带着一丝少年人的不知天高地厚。

然而下一秒，江岁和嘴角的笑就消失了，刚喊出的“师父”两字就变得沉重，压在喉咙。

他缓缓起身，身上的肌肉全部紧绷，这一具平时懒懒散散没形没象的身体逐渐苏醒过来，并处于高度戒备状态。

鹿角若无茸，羚羊若无角，也不会死于猎人之手。

身为世子，江岁和从不干政，学业无成六艺也不长进，只会点花拳绣腿的三脚猫功夫。

即便如此，他也懂得招安敌军将领无异于与虎谋皮，可他相信王叔留高若愚一命定然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然而现在，他王叔手下留的这个人，正站在一片雪亮月光下，左手执弓，右手执箭，弓弦拉满，箭尖反着银光，方向正对着自己。

江岁和往后轻轻退了一步，对暗卫能及时到达并不抱什么希望，否则他也不会以偷鸟蛋为借口，暂时躲开这位师父。

一时间，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极其沉滞。

中原和北境已经擦枪走火，一旦正式开战，必然死伤无数。而世子毙命，就算澧昭王有自己的打算不会即刻出兵，那大战也在所难免。

就在江岁和头脑风暴的时候，一道凉凉的银光伴着高若愚的一声怒喝，一齐朝他的身侧砸了过去。

“滚远点！”

一瞬间，身后狂风一卷，江岁和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

他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不明的冲击力撞了个七荤八素，仓促回头间，冷光从眼皮前一扫而过，流动的黑影逐渐在月光下现了形。

身披银边，鳞片冷硬，绿泽莹莹闪烁，竖瞳妖冶得仿佛流淌着黄金。

江岁和惊魂未定，目光一点一点上移，直到看见了那东西的全貌，登时变了脸色。

“……红缨？是红缨蟒蛇！”

蟒身上，墨绿到近乎发黑的鳞片在月光下闪烁着色泽，头顶一片灼灼的红愈加浓烈。

刚才那一箭正斜插在它身上，看样子，正好把它激怒了。

江岁和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地奔向高若愚，说话都破了音。

“射它眼睛！”

原来高若愚那支箭的目的并不是自己。

不等他细想，劲风袭来，江岁和又一个翻滚，刚一抬头，就看见高若愚已经跃向半空中的身影，瞬间又缩回原地变成了一只鹌鹑。

他那师父在树干上狠狠一踏，以一种正常情况下几乎没人能拧出来的角度在空中一拧身，直接跃过他，一脚就踹向了红缨蟒蛇。

当蟒蛇在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声中仰倒下去的时候，林中扑棱扑棱飞出了更多受惊的鸟。

高若愚也在同时落到了地上，用手中临时折下来的树枝猛地抵住江岁和的咽喉，整个过程干净利索。

他冷声道：“快找！”

江岁和闻言一愣，突然反应过来——

按理说，蟒蛇在捕食之外的动作都很慢，行动很隐蔽，可这条巨蟒从一开始就展现了极强的攻击性，目标直盯自己，电光火石之间，他就意识到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吸引这条蟒蛇！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刚才顺手牵羊的极有可能根本就不是什么鸟蛋，而是蛇卵。

可他只在医书上看到过红缨蛇的介绍，短短几行，并未提及红缨蛇卵居然是硬壳。

山间的空气如若一池潭水，阴冷到浸入骨髓。

见他怀里的鸡零狗碎都已经掏出来了，却仍未找到那枚卵，高若愚的眼神更冷。

“败事有余。”

江岁和一抹脸，腾的一下起身，一把抽出腰间匕首，左手还不住在身上摸索。看来刚才的猴群定然也是嗅到了危险，才接二连三地四散逃开。

“它过来了！”

高若愚没空搭理江岁和，把人往旁边一推，立即躲开巨蟒的又一次冲击，不成想，脚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痛，让人瞬间失去平衡，摔了个狗吃屎。

刚才他那一脚他可是用尽全力到差点让小腿直接骨折，那么用力的一脚对这条巨蟒来说根本不值一提，反倒让自己带上伤。

蟒已欺近江岁和的时候，高若愚就着摔倒的力道直接在原地滚了一圈，重新捞起掉落的弓箭冲了出去，在月色被阴云笼罩前，凭着最后的感觉冲着蟒蛇就来了一箭。

山间一丝光亮也无，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金属相撞的声音刚响过，空中便回荡出一声江岁和变了调的“皮好厚！”，紧跟着，是他手脚笨拙连滚带爬摔下去的哀嚎声。

就在这时，高若愚掌心一痛，他一抬手，借着刚露头的一线月光，发现手底下正压着那堆鸡零狗碎。

而那堆东西里，正有一枚小小的，只有一节手指长短，圆圆润润的蛇卵。

高若愚咬紧后槽牙，真想给江岁和一个棒槌，敲开他脑壳看看里面到底是不是水。

一声清亮口哨声响起后，巨蟒拧转过身子，金黄竖瞳紧紧盯住高若愚——

和他手里的那枚卵。

旋即，巨蟒横扫而过，高若愚闪避不及，被鳞片一扫，登时飞了出去。

巨蟒衔住蛇卵，竖瞳冷冷地盯了高若愚片刻，随即似乎失去了兴趣般，直接游走了。

江岁和咳嗽声不断，踉踉跄跄四脚着地冲了过来，捞起腿脚受伤的高若愚，用尽吃奶的力气将人拽起来，压低声音道：“我刚才摔下去的时候发现那边有个山洞，走！”

两人皆是身心俱疲，体力耗尽。刚进山洞，江岁和就咕咚一下摔在地上，摔的高若愚脸色铁青。

“话说，”江岁和肺里火烧火燎地要着了，忙把手上火石点燃——能随身带着这东西还要归功于小时候在王宫里烧来烧去的特殊爱好——嘴上还在问：“到底在哪找到的。”

“别碰我，”高若愚拒绝江岁和伸过来的一只爪子，扶着墙壁自己缓慢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山洞深处走，哑声道：“我不和蠢货解释。”

借着刚拾掇出来的一座小火堆发出的火光，高若愚的脸色被映衬地惨白惨白的。

他仍是油盐不进的一副样子，似乎下定决心和江岁和老死不相往来，结果没走两步，他就直直地朝前栽倒了下去，奈何江岁和使劲叫唤，也没有醒过来。

这情形着实不太妙。

本来高若愚被俘后就旧伤未愈，又是狩猎，又是躲猴，又是打蛇的，一通折腾下来，体力自然是跟不上了。

江岁和揭开高若愚的里衣，立即涌出的浓重血腥味几乎在转瞬间弥漫了整个山洞。

他这师父的左腰部正有一条豁开的大口子，暗红血块混着新鲜血液向外涌动，看样子，伤口像是之前被猴群抓伤后自动止血了，却因为和蟒蛇的缠斗，导致二次崩裂开来。

他眉头紧皱，从自己衣服上挑了一块干净的撕扯下来，随即从腰间抽出那把连蟒皮都没扎透的匕首，将刀尖烧的通红，对着高若愚的伤口就是一顿操作。

伤口没办法缝合，只能把烂肉清理掉，然后强行压迫住左腰部的伤口，暂时止住血。

然而止血是止血，高若愚仍旧昏迷，额头渗出细密汗珠，烫的惊人。

江岁和皱眉，思前想后，抬起头，看向外面银亮月光铺满的山林，又看看高若愚身上的伤，一咬牙，就冲出了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