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工整的字迹一笔一划写于纸上,每落一笔,他便要忍着钻心之痛。
他写写停停,悲痛和不舍让他不能聚精会神,他难以一气呵成地写完。
分明是平常都写过的字,可韩熠感觉每个字写得都很艰难。
他都写过无数遍这一撇一捺、横竖弯钩,如今却对它们极是陌生,哪里该提笔、哪里该收力,他都忘记了。
即使如此,他还是强撑着,与内心的阻力做最后斗争。
强大的痛苦啃食着他的血肉,他想就此收笔,而现实不允许他半途而废。
写完正文,他只觉得已经耗费了所有精力,而这最后的落签,还不如要他的命来得痛快。
韩熠手中的笔正停留在名字的签印处,他犹豫了许久,仍是无法下笔。
他握着笔杆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僵持了一阵,他收回了手,也暂时放下了笔。
深重的痛苦在笔放下的那一刻有所缓解,韩熠靠上椅背,想要放松须臾。
可他一旦停下思考,没有其他事情分去精力,前世的记忆又闯了出来,在他的脑中肆意徘徊。
那些记忆如同蚂蚁,不间断地啃食着他的每一条神经。
他浓眉深锁,面部肌肉因痛苦而拧成一团,如果能逃避就好了。
可开了弓、搭了箭,他便不能再回头。
他合眼安定了一阵,随后缓慢地撑开眼皮,眼底一道细微的弱光闪烁,展露出他无尽的疲惫和忧伤。
夜色渐深,气温骤降,可他感觉不到任何温度,更不会觉得这深夜的凉意刺骨。
他无神地眨着眼皮,坐起了身,眼神飘忽之余,他再次瞄向那榻上熟睡的人。
既然已经为她铺好了前路,他还有何犹豫的?
既是为她好,他就必须要放手。
韩熠深吸一口气,含着即要喷涌出来的情绪,最终在和离书的最后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的名字他写过无数遍,但还是头一次写得这么痛苦。
他下笔不轻不重,但每一笔都很仔细。
连一滴泪落在他这两个字的中间,泪水与未干的墨迹混在一起,逐渐晕开了原字迹。
而好在字迹虽然晕开了,但也不影响辨别,这签名依旧能看。
韩熠签完了字,再印上有自己名字的刻印,这份和离书便完成一半了。
接下来便是交给她,只要她再在上面签字盖印,他们便不再是夫妻。
韩熠写完和离书,然后将此塞入一个信封中封好。
而后他幽幽起身,整个人沉重地踱步至床沿边。
此时的她已然进入了梦中,她睡得很稳、很深,完全感觉不到床前的动静。
韩熠悄无声息地坐上床沿,静静地看着她睡。
若是没有意外,他今晚本可以陪她入睡的。
但过了今夜,他便不能再陪着她了。
今后在她身边的人,也不会是他。
男人紧抿的凉唇开出了一条缝,喉咙也因为吞咽而滚动。
他抬起手,欲要摸上她那饱满的面额,可才刚伸到一半,他的手像是被粘住似的,逗留在空气中。
她的乌发顺滑且黑,还有一些细碎的散在枕头上。
韩熠思量片刻,随即掏出随身携带用以防身的短刀。
他拔出短刀上的刀鞘,对着那把锋利的短刀发了一会儿的呆,再来他取下自己的一撮发丝,将其割断。
同样的动作他也对易梦诗做了一遍,只是取下她的发丝并割断的时候,他的动作极其轻柔,深怕吵醒了她。
最后他将他们的发丝缠绕在一起,深情地紧紧握在手心。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不论是前世还是这一世,他们都是结发的夫妻。
他们本应过着美满幸福的日子,只是这种日子,他到底是等不到了。
他把他们相缠绕的头发放进她做的荷包中,系好荷包的口后,他将荷包牢牢握着。
时光悄悄流逝,可他就这么坐着,希望时间能再过得慢一点,他还想多陪她一会儿。
韩熠手里揣着那枚荷包,修长却生了茧的手抚摸上她的脸颊。
这一次,他好好地抚着她白皙干净的脸庞,但也只是指腹触碰,手背轻划。
他很小心,犹如对待宝贝似的,不敢过重。
男人俯下身子,想要与她吻别。
然而在距离她半掌的时候,他停了下来。
这是他最后一次近距离地注视她,以后恐怕再也不会有了。
“梦诗……”
他轻声唤着她的名字,这也是最后一次,他当着她的面唤她了。
没有机会了……不会有以后了……他们的缘分只能到这里了。
我走了,没有我的日子你会过得更好……
我放你自由,你可以回到你最爱的男人身边,他一定会对你好。
但不管你有多爱别人,我韩熠绝对是全天下最爱你的那个人!
韩熠默默在心里与她告别,也无声地对她说了很多离别的话。
离行前的不舍最是悲痛,他的泪腺崩于榻前,眼皮眨动之际,一颗颗清泪落下,落至她的枕边。
他不可再磨蹭了,越不走,他越是走不了。
韩熠压抑下满腔的悲意,也忍着眼眶里的泪珠不要再掉下来。
幸好此时夜深人静,无人会看见他这番窝囊的模样。
他留下那封和离书,迅速起身,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可才疾步走到一半,他心里还是放不下她。
他一再回头,侧着身子,双拳握得死紧,身体里有一个声音一直在提醒他——
走!
男人心头一狠,给自己下了最后的命令。
他跨出房门,消失在月夜的院门外。
隔日一早,易梦诗起来后便不见韩熠的人,只看到他放在床边的和离书,她立即没了任何睡意。
可命运并未给她机会去弄清这件事的原委,她的身上即将又有一场变故。
秦梓生来找她时,她将韩熠已离去一事告诉了他。
然而秦梓生并未流露一丝惊讶,反而非常淡定。
“你早就知道?”
“抱歉梦诗,那日他来求我,把你托付给我,要我好好照顾你和易家,那个时候的他就已经做好决定了。”
“为何这么突然?到底发生何事了?难道是因为那萧卓找过来了?”
易梦诗想要去找他,如果真是萧卓发现了他的行踪,他更不应该到处乱跑,他更应该躲起来才是。
“梦诗你听我说,韩熠既然走了,就不会那么轻易地被任何人找到……我今日来是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们要离开祁州……”
“好端端地为何要离开?我们在这里不是过得很好吗?”
“我有些事必须离开祁州,而如今韩熠走了,他又将你托付给了我,我不会扔下你不管,所以你也必须和我走!”
秦梓生今日的真正来意,便是劝她和自己离开祁州。
韩熠临行前将她交付给他,他就一定会护她和她的家人周全。
“不行,我不能走!韩熠现在身份特殊,他能上哪儿去?我得先找到他,找到他后,我们再一起走。”
“你要是再不走,萧卓的兵迟早有一日会找上你的,你不明白吗?”
“可是韩熠他……”
“他离开这里之前,已为你做好了万全的打算,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要好好想想,不要辜负了他的一片心意。”
易梦诗前一刻激动的情绪,在秦梓生的劝说下,慢慢沉下去。
她攥着手里的和离书,无奈地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气。
他总是这样,到了这个时候,那纨绔世子的脾气还是改不了吗?
“何时走?”
“三日之后,你有三日的时间准备……对了,你爹身子不便,来祁州本就费了很大的功夫,所以这次我打算让你爹暂时留在祁州,我会拜托祁州秦家的叔伯亲戚们照顾的,待我们安定之后,再回头把你爹和我娘一起接过去。”
“你打算把你娘和我爹留在祁州?”
“不会有事的,祁州秦氏在这片土地上极有势力,再说他们找的是襄国公世子,不管再怎么查,还轮不到查至你爹头上。”
易梦诗沉思半会儿,认同了秦梓生说的。
爹年事已高,不能够奔波劳累。
那只能他们先走,之后再做打算。
易梦诗抿着淡色的唇,点头答应了他。
三日之后,易梦诗和易子荣,随着秦梓生夫妇一同前往云州。
易父和秦梓生的小娘则暂时留在祁州,等到日后他们在云州安定了,再回来接他们。
还有流剑流云,韩熠走的那晚他们就不在了,应该是跟着韩熠走了。
“大姐姐,爹一个人在这里真的可以吗?”
“子荣不要害怕,等我们到云州买了大房子,再把你爹接过去好不好?”
“真的吗?”
方有思的嘴巴一向是最厉害的,一句话就把易子荣搞定了。
他们此时正坐在马车里,里面就他们三人。
易梦诗蹙眉,一脸好奇地盯着方有思。
“我们究竟为何去云州?应该不是他说的‘有事’这么简单吧?”
方有思收起逗弄易子荣的乐趣,搭着人家的背,既自然又严肃道:“关于这个问题我还真的无法回答你,你要想知道原因,就自己去问秦大人吧,毕竟我们这个秦家是他说了算。”
“你这个秦夫人是怎么当的啊?”
“我也不知道,就……当来玩玩咯。”
方有思像是在说笑,但她其实并未在开玩笑。
她确实不管家事,家中一切都由秦梓生决定,她也是听吩咐或安排做事。
“呀啊——”马车忽然停下,易子荣霎时惊了一跳。
“怎么回事?”方有思撩起小窗的帘子往外瞅,只看见一群官兵在城门口巡查,且阵势不小。
出城的百姓全都被卡在城门处,正在接受着官兵们的检查。
“怎么回事?现在连出城都要查了?”
“那什么什么世子还没有找到吗?不过一个人而已,这么久了还没抓到,真是饭桶!”
“不不不——我听说这些官兵因为抓不到那什么世子的人,现在已经开始搜寻那位世子夫人的下落了,好来个一箭双雕!”
作者有话要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出自汉代苏武的《留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