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些个日子里,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朝上余氏仍戴了高帽儿,如螃蟹似的耀武扬威、横走四方。朝下清流名世家蜂附云集。
正所谓静水流深,是这样的。
大理寺的冯大人,冯渊,冯长水,一头儿忙着织罗余成明的如山铁案,正潜身于涌动的暗流之中。另一头,他的心湖却像被蜻蜓点水般荡起了些许一圈一圈涟漪似的小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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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说,余氏假狸猫,托归鹤小君,带了封拜帖来。
拜帖散落在地,呈出里头小三样儿——
一撮浓香粉,沁人心脾;
一朵鬼雏菊,百拙千丑;
另有那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自然是余某人亲笔。说的叫:“小家伙胆子小怕疼,对他好点儿。曜希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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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鹤是当真珍惜那几行字,天天瞧,日日看,弄得冯渊吃味无比。
老管家也觉着懵。
前脚他说给入府的小郎君置办间房,大少爷便攒眉蹙额地瞪他一眼,如春寒料峭一般严酷。
后脚俩人从书房相携出来,才几炷香的功夫,大少爷便风和日丽般叮嘱他领小郎君去府上休憩,好一派风清云净。
还得说小郎君刚歇在冯府,几个星夜的时日,一瞬即逝。
隔了五天休沐,冯大少爷把老管家叫来问道:“怎不见他人?”
老管家躬身回禀道:“回少爷,昨儿的小郎君正宿在翠倚小筑,老仆已遣调了两小童两婢女去,一应物什都是紧好的。”
冯大少爷果然不悦,皱眉道:“翠倚筑太远,今儿找个由头唤他搬前院儿来。”
早说不好?恁的别扭。
老管家察言观色,心领神会道:“哎呦,这不凑巧,今儿一早晨露重,压坏了小筑廊上好几块布瓦,那儿实在是住不得人了。老仆思来想去,这宅里只有前院书房边儿有一待客的空处,正待着人去告知小郎君呢。”
“嗯。”冯某人终于快心随意地颔首,一摆袖袍进了书房。
待日上三竿,冯渊才等到心心念念的某小君来拜。
这处书房僻静清幽,有遒劲翠竹环绕,风一拂过,阵阵竹涛涌起沙沙作响声,悦耳流动。
往日在家,冯渊常爱待此处。
冯府伺候的人,都管这处是冯少爷的桃源秘境,轻易不得闯入搅扰。
归鹤小君初来乍到,临时搬到这一处极近的厢房,且他知此地私密,难免要问候其主人两句。
敲了门,归鹤行礼道:“小秦淮归鹤,新迁此处多有搅扰,望冯大人见谅。”
开了门,冯渊咳嗽一声,朝屋内揽手道:“无妨,新沏了太平猴魁,还请赏光一品。”
归鹤自无不应。
入内,归鹤才瞧见,冯渊的书房清新雅致,焚的甘松香、挂的前宋画、布的花梨木小几一应皆有阳春白雪之意。
小几半面临窗,窗外风动竹响,葱郁的竹风裹挟着湿润的气息盘旋后落到小几上。
小几上,自是茶具十二。
从金皮小碾子、雕纹茶托、磨茶的石转运,到小巧可人的汤提点瓶子、茶筅、陶寳文,还有茶罗、茶臼、茶帚、茶笼等。
此十二件,无一不精,无一不巧。整套焕然天成,别有格调。
有意思的是,落座后,冯渊却给归鹤递了盏泡茶。
太平猴魁抱芽的两叶在清水中舒展开,归鹤饮了一口,弯弯眉眼笑道:“小十二茶先生们立得好好的,却不料大人您只肯用壶水烫叶子冲茶。若是先生们委屈了怎么好?”
冯渊温和道:“点茶会些,但总觉着缺了点什么,不大有徽宗‘调如融|胶,环注盏畔’之感。因泛的汤花不好,吾遂不敢献丑。如此一来,私以为不若纯用水泡了饮实在些。”
归鹤欣然微笑道:“大人赤诚,归鹤钦佩。小可对茶艺尚有些浅薄见地,不如换小可来为先生制一碗水丹青如何?”
“善。”
冯渊颔首,坦然落座,隔茶几与归鹤对面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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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道个,千人千面。
余东羿这人凑趣,惯常他爱与谁打情骂俏,那俩人处着必得是热热闹闹的,大喜大悲往心潮里涌动。
谁与他相处,仿佛是要在深海更深处与庞然海兽起舞狂欢。
在下是万流涌动、诡秘莫测。在上浮出海面,则要同他一道卷进滔天巨浪。
这是一种情态。
而冯渊,则截然相反。
冯渊老成练达、秉节持重,正应了他的字,冯长水,细水长流。
与他相处,归鹤便只觉得恬静宁和。
男人的眸光沉沉,像是澄澈的夜空般深邃。
归鹤素手翻覆,水葱似的指尖,游移在十二件茶先生们之间。
这是他游刃有余、颇为自满的一项技艺。
可是,此时,在男人的朗目之下,归鹤霎时又有些生疏了。
正如归鹤无比尊崇地对待花梨木上那小套器件一般,冯渊也正以欣赏、乃至于敬服的姿态谛视少年的一举一动。
他们俩谁也没先开口,谁也没阻拦竹风蒸腾起的茶香在两人的鼻息间氤氲往返。
少年持杯盏递过来。纤长的手指落到眼前,冯渊接下杯盏。
他品了品,道了声:“碾细香尘起,烹新玉|乳凝。香如兰桂,味如甘霖。甚好。”
“大人谬赞。”归鹤颔首道。
冯渊又措辞道:“近日你在府里,可还习惯?”
“托大人的福,府中人待小奴甚好,小奴被宠若惊。”归鹤道。
“……只是,”归鹤话锋一转,秀眉微蹙,道,“小奴仍有一事相求,恳请大人允可。”
——他来求他。
冯渊心中稍喜,扬手道:“但说无妨。”
归鹤犹豫道:“大人您前几日与小奴要走了余公子留的字,小奴斗胆,想向大人讨回来。”
哗。一瞬间,冯渊冷了脸道:“帖上香粉之事尚存疑待解,恕不能归还。”
“不是那帖字,”归鹤扭捏地扯了扯袖口,道,“乃是公子在小秦淮夜时,于绘花诗笺上,写给小奴的五言绝句——‘乘醉臂鹰回。’”
这下水落石出了!
原来,冯渊这老小子见不惯归鹤小君日日惦记着余东羿,不仅要走了拜帖,还要走了余东羿在入幕之夜写给归鹤的一支花笺。
花笺只是绘得美,纵使上头喷过香,时日渐久香也早已消散无味。冯渊不还没道理。
可即便被戳破了,冯渊也照旧不见半分慌张地深沉道:“余曜希身份特殊。纵观京中,就连有余氏做底的拜相楼握有其笔墨都只敢将书画私下里供贵客赏阅,半幅也不肯传扬出去。你要来何用?是祸非福。”
归鹤略有些急道:“小奴决计不会令外人知晓,只求大人开恩,便当做是留个念想也好。”
“念想?”冯渊颇有些难以置信,又恨铁不成钢。
怎么会是他呢?怎么能是他呢?
冯渊起身来回踱步,而后又在归鹤担忧的神情中落座。
冯渊深思后,凝神望向归鹤道:“你可晓得大宴的邵将军?”
归鹤稚拙,颔首道:“血云将军威名赫赫,奴自然有曾听闻。”
冯渊问道:“既如此,你知他与邵钦之事?”
余东羿曾托付他送玉佩到西域邵将军之处。若是这一件事,归鹤道:“自然知晓。”
冯渊简直忍不住挠头,动之以情道:“那你怎还执迷不悟?”
接连三问,三个“你你你”急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
瞧冯渊这副焦心模样,归鹤恍然。
莫不成这位冯大人以为他对余公子痴情不改?
恁的一股痴情稚态,有意思。归鹤简直想笑出声。
然而他还是歪歪脑袋,懵懂道:“曜希公子对小奴有大恩,小奴无以为报。”
只好以身相许!
冯渊又被他激得站起来气喘了几回,愣是没能冲归鹤生出气。
归鹤是清瘦如弱柳、不堪胜衣的好人儿。面对他,冯渊连半句重话都吐露不出。
他只好自个儿憋着,表面仍是原先那般龙威燕颔的神情。
这表情衬上他一番又起身、又深呼吸的举动显得格外诙谐。
冯渊试探道:“小君待如何报恩?”
归鹤微笑道:“自然是先寻得公子,再作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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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冯渊实在是太痛了。
多年来他好不容易瞧上个面容清朗、有根骨气节、甚至还精晓茶道的小郎君,谁曾想,这小郎君早已心有所属?
且这小郎君,还是一颗成了精的小白菜,被余东羿那头家伙给勾得魂不守舍的小白菜。
急煞人!愁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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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渊就带了一股子煞气去上紫宸殿的早朝。
这煞气真醒神。
他醒透了,一鼻子,清楚明白地,闻到了那股芬芳馥郁的冷香。
香气!
琉璃、香鬓、芳云。
生平头一次,冯渊如此地恨自个儿的鼻子敏如狼犬。
可他闻到便就是闻到了。
循着味过去,抬头定睛一看,冯渊霎时间瞠目结舌。
好个琉璃香鬓芳云粉。
旁人闻香寻美人。换他冯长水,整成闻香识公公了。
冯渊当真是咬牙切齿。
他就知余东羿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位不孝师弟,当年能为名利背弃邵门亲师,一纸休书扔出去,眼睁睁瞧着男妻远走塞外边陲,现如今还要将他师兄冯某人折腾到与九千岁撞上。
要闻就得凑近,要闻清就得凑跟前面对面。
冯渊业已与潘无咎对上。
此情此景,冯渊皮笑肉不笑道:“许久不见,九千岁丰神俊朗,倒是好一番神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