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片清幽竹林里的小幢别墅,这次乌鸦汇聚得更多,几乎站满了竹梢枝头,密密麻麻铺天盖日,远远看去,像是笼了一层厚重的阴云,让幽深的竹林愈发光线昏沉。
上一次洛听潺的靠近让斑秃乌鸦仓皇飞离,这一次,他穿过竹林,却没有半只乌鸦为他挪动视线。
它们成片成片站着,嘶哑粗噶的嘎叫一声接着一声,此起彼伏,错落有序,像是在唱一首哀歌。黑洞洞的眼珠子齐齐凝视着一个方向,惨淡的天光,成片黑羽覆盖住天幕,无形中形成一股肃穆而凝重的氛围。
仿佛一场为谁举办的葬礼。
竹叶簌簌飘落,洛听潺将这荒诞古怪的一幕记下,寂静无声地穿越竹林到了别墅前。
从靠近别墅开始,手里的人偶娃娃就开始颤动,从细微变得强烈。
大概沈厘州打过招呼,守在门口的保镖看到他,彼此对视一眼,同时退后一步让开挡住的路。
洛听潺走进去,一踏入房门,仿佛开启了某种开关,手中不停颤动的人偶娃娃忽然静止下来,他一愣,下意识低头去看,瞬间一股强大的力道从手心往外飞拽。
洛听潺捏的紧,那股力道甚至带着他拖行了几步,身体重心不稳,踉跄跌倒间下意识松开了手指。
便见人偶娃娃自他掌心脱离,漂浮在半空,似流星划过一般飞速驰往二楼,空气中响起细微的裂痕声。
那方向,分明是沈朝所在。
洛听潺脑海里闪过什么,来不及细想,大踏步追着人偶娃娃的轨迹飞速爬上楼。
两条腿再快,也赶不上飞的。他正想着还有防护严密的电子门作为阻挡,耳边一声砰然巨响,堪堪赶到门前,只看到人偶娃娃飞驰而过的一抹红色拖尾和零星飞溅的火花。
面前他认为能作为屏障的大门洞开一个人偶娃娃模样的开口。
开口边缘被切割得锋利,泛着焦黑
电子门因为外力的强行突破,智能机械音发出尖锐的鸣叫——
警告!警告!有外来者暴力入侵!有外来者暴力入侵!请尽快撤离!请尽快撤离!
洛听潺被刺得耳朵嗡鸣,带着电流的机械音像是出故障一般滋呜了两声,忽然没了声儿,咔哒一声闷响,紧紧贴住门墙的电子门自己洞开了一条缝。
洛听潺急着人偶娃娃的异常,不假思索推门而入。
明亮柔和的金光刺入视线,洛听潺下意识眯起眼睛,手背抬起遮挡。
适应了些,放下手,视线中中的一幕让洛听潺微微睁大了眼睛——
沈朝像上次那样闭着眼躺在床上,玻璃隔成的四方空间壁面上仍然贴了许多黄符,隐约可以看到一角红色的袈裟,那是法厄禅师盘腿席地坐在床前。
不同的是,面前正对着的玻璃上有着和电子门同样洞开的开口,黄符扑簌簌颤动,像是被强风刮过,而人偶娃娃正浮空悬在沈朝额头正上方。
娃娃颤抖得更厉害,甚至发出了嗡鸣声,泥塑的身体上裂痕愈发扩大密集,像是随时会裂开碎成几块。
洛听潺下意识想要做些什么,脚上迈开半步,想到张掌柜的话,人偶娃娃就是小宝,而小宝有一件丢失多年寻觅成执的宝物,沈朝身上的“它”很可能与之有关。
人偶娃娃这么急切,是不是代表他之前和张掌柜的猜测是对的?
张掌柜说,这是小宝的战场。
更何况,对于目前的状况,他完全是一头雾水,就算想做些什么,也无从帮忙。
洛听潺手指握了握,又迟疑着往后退回来。
他这边举棋不定,沈朝和人偶娃娃那边却不会给他多思考的时间,几乎就在他刚捋明白做下静观其变的决定,本就明亮的金光忽然大放。
一瞬间,原本阖眼念诵着什么的法厄禅师猛然睁开眼睛,迎着刺目的金光死死盯着眼前这一幕,半晌,直到金光熄灭,才垂首一揖,念了声佛号。
洛听潺隔着一层玻璃将一切收入眼底,震惊的同时心里却升起一股尘埃落定之感。
一颗金灿灿仿若佛家菩提子的东西从沈朝心口脱出,缓慢而坚定地朝半空中的人偶娃娃飞去,与此同时,沈朝周身逸散出黑色雾气,渐渐浅淡。
金灿灿最终没入人偶娃娃眉心,大放的金光同时隐匿,沈朝身上也不再逸散黑雾。
整个过程看似缓慢,其实极快,不过眨眼间便转换过来。
一声有如裂帛的咔咔声响起,空中的人偶娃娃如碎瓷般裂开,泥塑的外表扑簌簌落了一地。
一阵柔和金芒闪过,原地出现个身着古装长袍,绣金竹纹的青年,是那种软嫩嫩的白胖,头发被一截劲韧竹枝挽住。
他抬眸看来,面容落入洛听潺眼中,分明就是小宝的相貌,那双总是呆板迟滞的双眼却分明是清明的。
麻木的脸上顿时就生出一股不同的神采来,眉眼干净纯粹,气质竹般清雅柔和,是个一打眼就能叫人心中生出慈怜的人儿。
法厄禅师和洛听潺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一场大变活人,无人注意到,落后洛听潺一步站着的沈厘州,此时正低垂着头,额前的碎发耷下来遮挡住他的眼睛,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手腕串起佛珠的红绳不知何时断裂,猩红的佛珠散落在地上脚边,他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只是手指攥紧,青筋隆起的手背,才隐约显示出主人家此时情状。
如果这时有人掀开他垂落的额发,就会发现,沈厘州的眼睛是紧紧闭着的。
偏眼皮下的眼珠子骨碌碌转动着,放佛陷入一场噩梦极尽挣扎却无法醒来。
可这一刻,所有人都被突然出现的青年吸引了注意力,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异状。
洛听潺和小宝对视,迟疑着,朝小宝点了点头。尽管知道人偶娃娃就是小宝,但自洛都离开,他就没再和小宝交流过。几次试图和化作人偶娃娃的小宝交流,但从未回得到回应。
在洛都时,他对小宝的认知,是心智存在一些缺陷的普通人,如今四目相对,对方却换了一种超出寻常的方式,更何况,如今他面对的一切异常几乎可以说是都源于小宝。
最初大概是友好且怜惜的,后来心中起了怨怒。
而此小宝也非彼小宝。
只用一眼,洛听潺便知,此时的小宝该是找回来了所谓的重要存在,他和张掌柜的猜测是对的。
物是人非,以至于他一时不知道该用一种什么样的态度面对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青年。
小宝却放佛没看到他的迟疑,仍然如当初在洛都富贵酒店时一般,露出个眉眼弯弯的笑来,两颊便显出甜甜的酒窝来。
是一个甜而软,极具感染力的笑容。
洛听潺一怔,嘴角也弯起弧度。
似乎是笑够了,小宝微微敛起笑,神情变得安静而恬淡。
他的目光从一层玻璃墙外站着的少年身上不疾不徐地挪到落后少年一步的沈厘州身上,眼睫颤了颤,目光有片刻的迷茫。
随后,缓缓地,抿出一个清浅柔和的笑。
“澹台道衍,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