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斜斜地倚在山峦怀中,浅薄的余晖为世界笼上一层温婉的金粉。
陶庄默默牵着谢春花的手,脸颊正在辣辣的痛。像铁匠师父的火池,火星四溅,焰火活泼起舞,他甚至不敢伸手去触摸。
三个人前后错开而行,谁都没有说话,原本安静碎乱的脚步里,忽然传入耳中一声低低的啜泣。
“很痛吧?回去给你上药,涂完药冰冰凉凉的,过两天就消了。”
陶庄低着头,用手背擦试过泪水,从她的角度低头看去,隐约能瞥见泛红的眼角。
谢春花紧了紧手,不忍道:“你不该出这个头的,理亏。”
“既然选择了要出这个头,就别傻站着。”旁边传来赵策幽幽的补充,谢春花沉默一瞬,没有反驳。
“他对不起我姐,那是替我姐打的。”陶庄吸了吸鼻子,摇头道:但我确实不该还这个手。”
就算再没本事,那都是自己血浓于水的亲爹。气话说了也就罢了,这血缘的事也不是说变就变的,父为子纲,有些事情他也无能为力。
在沉重的氛围中,赵策耸肩嗤笑出声:“你看,读书读傻了吧?你都动手了还管什么礼法,你见过盗贼行窃碰上了官爷还给人行礼的吗?”
陶庄:“……”
和他平日所读书籍教养格格不入,但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又不全是……他有些不确定。
“你别教坏小孩儿!”谢春花一把捂住陶庄的耳朵,把人往旁边牵了牵。
这都说得什么呀!那有这么教小孩的!
她捧着陶庄的脸,严肃地纠正说:“你赵大哥说得不完全对,不学礼,无以立。但是我们可以先斩后奏。打都打了,大不了回头给人赔个不是,你打一半停下来,说出去还是你的不是,再道歉,岂不是亏了?”
陶庄:“……?”
旁边一声欢快的低笑,氛围稍稍舒缓些。
谢春花看向发笑的人,他此刻抿了嘴,只当那是突兀的错觉:“其实刚才你早就瞧见他了吧?”
闻言,陶庄诧异地仰起脸。
他自觉已经跟得很小心了,为什么一个两个的都能发现他的小动作啊!
“嗯。”
赵策轻声哼了哼,算是应答。谢春花又问:“他冲过来的时候你也是知道的吧,怎么也不拦着点?”
陶庄年纪小不懂事,他还纵着胡来吗?
赵策道:“我都嫌他打得太轻了,那种人没什么好手下留情的。”
要不是顾虑会给武馆添麻烦,他都想自己动手了。无奈以前被严师傅揪着登门道歉的回忆实在太过屈辱,长大成人在他人眼中独当一面也有了更多顾忌。
但陶庄不同,街坊邻居都清楚陶家姐弟如何为这个不靠谱的老爹受累的,真上了儿子打老子的戏码,邻里也不会意外,还要怜惜他命苦呢。
“陶姑娘若是得知,也不知她会怎么想……”
她会是高兴,还是难过呢?曾经倾慕的人为自己出头,却让最牵肠挂肚的弟弟身陷困顿。
谢春花一声感慨,牵动了陶庄的心。
一想到姐姐的艰难处境,自己却无能为力,他的心中便倍感焦灼,下意识揪紧了衣角。
其实就算他爹心疼姐姐,也未必能有什么见效,那可是郑府啊!听说如今的县太爷见到郑老爷都得恭敬地喊声伯父,可是难道他就只能坐以待毙了吗?
不安的心脏在胸腔中沉闷地跳动,低垂的余光里无意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陶庄福至心灵,懵然抬起头。只见那位年长的妇人正在对街伫立,似乎是一早便望见三人的身影,却没有上前来,只是面带平和的笑容,安静地注视着与她遥遥相望的这边。
“婆婆!”
在赵策戒备地盯梢中,身旁人发出一声雀跃的呼唤,接着便如小雀一般欢快地窜了出去。
刚跑出两步,就被人拎住了衣领子,陶庄困惑地回过头,只当二人并不相识,解释说:“赵大哥,她就是我和你们说起过的那位恩人。”
“……”赵策置若罔闻,既不松手也没出声,只是充满敌意地盯着她看。
和他听见陶庄的话时所想的一样,就是那个当时在街上对春花纠缠不清的疯女人,他亲眼所见,自然印象深刻,迎面走来时便注意到了。
尽管有陶庄美言在先,恩情也是实打实的在,但所闻与所见出入实在过于强烈,又有印象先入为主,他还是偏信于自己所见,担心陶庄被疯子的花言巧语所迷惑,又或者是疯子病情无常,不定此时是什么模样。
谢春花顺着二人的动静看见了对街的人,心情也和陶庄的欣喜截然相反。她本能的一惊,再记起他的话,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
妇人自然记得上次的闹剧,也看出了他们心中所虑,并不想让他们多加为难,就这样僵持片刻,转身欲走。
“婆婆,上次还没好好谢过你,你要到哪去?”
陶庄压下心中的疑惑,挣开攥着自己衣领的手,往她的身影追去。谢春花和赵策相视一眼,也紧跟其后。
妇人看向陶庄,温柔地摩挲他的头顶:“婆婆年纪大了,记不住事,总想趁着腿脚还利索,多去记着的地方看一看,怕自己把回家的路都忘记了。”
“可是您看着很年轻啊,怎么会连回家的路都忘了呢?”
陶庄吃惊地瞪大双眼,倒也不是没见过年迈的老人变得糊涂,但这位妇人头发都还未花白过半,这样说未免有些太夸张,可她的模样又不像作假。
听见他的话,半老妇人依然是平和地笑着,并未多言什么,和上次给谢春花的狂热印象截然不同,这更坚定了她对于妇人病况的判断和怜悯。
“实在对不住,方才我们一直犹疑着不敢上前来。”她犹豫着主动向前搭话,“我听陶庄提起过你,你救了他一命,本来我们是打算另寻一日登门拜谢的,现在碰上了巧是巧,但我咱们手里什么都没准备……”
她话里有点为难,妇人受宠若惊地连连挥手:“不用、不用,举手之劳罢了,要说起来,还是我对不住你们在先。”
夹在中间的陶庄看看她,又看看谢春花:“你们原来认识呀?”
那一开始怎么还拦着他过来呢?而且看两个人面色都不太寻常,莫非有过什么过节?
当着孩子的面,妇人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她面带踌躇地看他几眼,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我认得你们,抱歉……有时候我会忽然忘记很多事,自说自话地做出惹眼的奇怪举动,清醒过来的时候有些还记得,有些就不记得了,除了后悔什么都做不了。”
其实准确说来,应该是大多数时间里她都处在迷茫中,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做了什么,只能一次又一次地从闲言碎语中揣测自己所为的事迹,尽管与她而言,不过是一瞬失神的功夫。
“那时候在街上给你们添麻烦了,至于登门拜访还是算了吧,我……我不常在。”
饱含悲伤的声音微微一顿,她昂起疲惫的颅首,尽力让自己的身姿不算落魄。
不知为什么,谢春花的眼睛微微有些湿润:“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妇人看向天边,面带微笑:“我不记得了,但有人喊我芸娘,那应当是我的名字吧。”
谢春花点点头:“芸姐姐。”
她失笑:“我都半截入土的人了,怎么还喊姐姐呢?”
她一笑,面上的皱褶舒展开来,给人以春风拂面之感。
“……”
赵策端着下巴,若有所思地低下头。芸姐看向他,不知是不是谢春花的错觉,她眼底似乎有些许欣慰。
·
夜里,屋外清风徐徐,有丝丝入骨。
陶庄撑着凳子,咬紧牙关忍住疼痛,尽管谢春花动作轻柔,但轻触的瞬间还是难以避免地点燃了痛意。
“芸姨的病还能好吗?”
陶庄也听说了她的身世,他的问题只等来了沉默的应答。
眼下玉盘似的月亮又明又亮地挂在天上,只是缺了一小角,再过几日便全圆了。
明明应该是家人团聚的日子,可是芸姐不能和女儿团圆,他也见不到姐姐。
他们太渺小了,哭声月亮都听不见。
泪水不由自主涌出眼眶,陶庄不争气地吸吸鼻子,一时不知道在为什么忧愁。
良久,他似是自我安慰地喃喃低语:“一定会好起来的,芸姨那么好的人……”
谢春花想起来,她清醒时出门在外总是保持着最体面的姿态,心里应当还是和那个疯女人有着深深的沟壑。她不希望几个人登门拜访,是不想让难得对自己有好感的人看见自己的丑态吧。
谢春花安慰陶庄说:“没关系,不管人齐不齐,都能吃上月饼嘛,倒时候多给你几块,你帮姐姐那份吃回来!”
“嗯……”
看他强忍泪水,谢春花忍不住道:“也不知道当时谁说的,想换个姐姐来着呢。”
“……”
两只手轻轻搂上她的腰,谢春花一愣,低头看去,就见陶庄小小的身子依偎在她怀中,看不清神情。
“我错了,我不该和姐姐顶嘴的,更不该离家出走,让她伤心的,我……啊!”
陶庄吃痛地吸口气,被赵策三两步拎着丢出了房间:“多大了还撒娇。”
“会痛的啊!”陶庄双目含泪,“平常叫我小屁孩,现在就不算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