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渺听着外面闹腾一阵子, 付大娘带着女儿往屋里走,砰地把门关上。
她犹自喘着粗气,捂着胸口。
回头一看, 辛渺从梁上跃下, 面色担忧:“还走吗?”
付大娘满脸苦涩,用力的攥着小桃的手,摇摇头:“姑娘, 求你再等一等, 我们娘俩现在要是走了, 那些小人恐怕立刻要上报给管家, 就是跑也跑不了多远。”
辛渺心中重重一落,如今突然生出这样的变故,耽搁这么一会儿,她心里生出许多不安来。
不过无论如何,她都要带着她们一起,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她只能再等一会儿了。
付大娘和小桃也不敢在屋里多呆, 潦草的打点了行装, 随时准备动身, 然后就又回厨房去了。
厨房虽然只有王厨娘和佳南, 但时常有人来往,不能长时间离开。
要做一府上下的饭菜, 厨房不空闲, 王厨娘看母女俩照样回来, 仿佛平日里一样料理忙碌, 虽然心中仍然疑窦不减,但还是畏惧随时都会豁出去的付大娘会暴起伤人,不敢招惹。
佳南倒是时时刻刻地盯着两人, 她像是笃定了她们一定会走投无路,说不定就会像那翻墙逃跑的人一样,若是叫她逮住现行,她定然要去狠狠告上一状,以此解气。
但母女俩始终没有异形异状,烧火的烧火,吊汤的吊汤,付大娘站在灶前盯着给主子们炖的鲜汤,里面是如今唯一剩下的几块腌肉,吃完就再没有了。老太太让立刻炖了,全送到她哪里去,估计大少爷能分到一碗,大少奶奶是不要想了。
几日前这些人还在嫌弃猪肉腥羊肉膻,一桌子摆满动两筷子就全撤下去倒掉,叫人看了直叫造孽,如今,天气热,什么鲜牛羊肉鲜鱼早坏了,主子们不屑吃烂肉,也不准下人吃,全喂狗了,今天倒是连几块腌肉也忍不住要开始抢起来了。
小桃缩在灶膛后面,不知道是紧张还是被火烤的,满脸都滚烫,心脏砰砰跳个不停。
然而这时,管家又来了。
母女俩心中都陡然一惊,佳南却恨恨的泄了气,在管家眼皮子底下,谁还敢胆大包天?她自觉痛失一个好机会,也只好今晚再说了。
她希望这母女俩昏了头,学那翻墙的库房下人逃跑,那就指定是死路一条。
管家如今手段比平日更狠辣,稍有不慎,下人都怕被他下令绑起来,步了其他死人的后尘。但越发严酷,也是因为府里上下人心浮动得厉害,像是一笼子野兽,如今还有的吃,尽管命在垂危,但众人总觉得侥幸,下一个未必是自己。
可是日子越长,一条一条人命惨死,空中血腥味日益浓烈,即使是地位高如管家,也感觉如芒在背,上下三十多人,要是发疯起来,管家平日行事酷烈,下手狠毒,他的下场只会比那几个不幸死于恶鬼的下人更惨。
那些人死状何其恐怖,睚眦尽裂,惊惧扭曲的神情被凝固在僵硬死白的脸上,肠肚被撕开,内脏都被啃噬,血在地上花砖缝隙间流淌,他带着人去清理,腿肚子颤抖,最好勇斗狠的护院都吓得软倒在地,哭嚎不止。
在如此极端可怕的环境下,人人都被激发出一股凶性,谁都不想当下一个,谁都想让周围的人先死。
主子们只知道下人们吓坏了,躁动不安,只有他知道现在情况何其凶险。
但再如何,府里的主人还要继续好活,好吃,好穿。
管家一踏进厨房,压抑嘈杂的空气为之一净,干活的人越发谨慎,瑟缩着不敢与他对视,没人敢动歪心了。
但是他越紧盯了厨房,就越不言自明——没多少吃的了。
这更让人人自危起来。
滚烫的蒸汽升腾起来,王厨娘铛铛铛切着菜,指挥佳南和面,面盆里大块的糙面还带着细碎的谷糠。
小桃躲在灶膛后,不敢与门口的管家对视,却听见付大娘叫她:“小桃,去添一罐盐来。”
她惊慌的抬头,对上付大娘的脸,她将盐罐子轻轻推向自己。
厨房里越来越多的人来取饭菜,管家目光如炬的盯着人头例数,脸上带着冷冰冰的恫吓。
小桃心跳如擂鼓,心里明白不走不行了,站起身来,接了盐罐子,贴着墙边出去了。
她又害怕又恐惧,快步走向下人房,不住的回头,后面空无一人,却无端让人更害怕了。
辛渺早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她一进来,嗖的从床上站起来,手里抓着她们的家当包袱。
小桃紧紧的将包袱抱在胸口,却按不下心跳的频率,挤在门边,目光紧盯着厨房的方向,只等着付大娘的身影出现。
她在心里祈祷着,千万不要出任何意外。
她确信自己出来的时候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可是付大娘要出来就麻烦些了,只能指望好运气。
厨房里热气腾腾,来领饭的下人在管家的目光下瑟瑟发抖,付大娘抬头一看,喊道:“小山,替我拿个汤盅来。”
被她叫到的小厮硬着头皮从柜中取了来,付大娘将炖的鲜香酥烂的汤盛起,滚滚香气冲的人肚子直叫,小山垂涎欲滴,付大娘将锅刷往他手中一塞:“你替我把锅刷一下子,我去取一把芝麻来,等会我的馒头给你。”
她说得极自然,平日里付大娘也时常照顾这些小厮,何况他还白得一个馒头吃,无有不应的。
付大娘离开灶台前,往旁边存放米面的小库房里掀开门帘走进去了,管家远远扫见一眼,不以为意,不耐烦的呵斥佳南:“动作还不快些!”
小桃望眼欲穿,终于,在她几乎要哭出来的时候,,鬓发散乱飞奔而来的付大娘出现在了眼前:“娘!”
三人一汇合,一句话也来不及说,付大娘抓起包袱和女儿,与辛渺一起立刻马不停蹄的开始逃命。
“能管多久?”辛渺知道她一定是借故离开,恐怕不能拖延。
付大娘咬着牙关:“她们如今忙着呢,得好一会儿!”
三人几乎是在长长的夹道里狂奔,直到远远的离开了厨房,小桃心中豁然,只觉得得救了,她们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可是突然之间,一阵尖锐的喧嚣从远处传来,在空荡荡的院墙上方回荡。
三人同时悚然:“怎么这么快?!”
更让人害怕的是,身后很快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一声叠一声:“快!一定在这边!”
这些叫喊声中除了焦急甚至还有些兴奋,这几乎让人生出被捕猎的恐惧感。
辛渺立刻抽剑出鞘:“快走!!”
她很快发现,奔来的脚步声越发的多了,终于,他们跑入夹道,看见了前方逃跑的猎物。
四面八方掀起了一阵狂呼,如潮水一般蔓延开去,她们瞬间成为了众矢之的。
昏黄的天光笼罩着这座死寂的宅院,它乍然沸腾起来时,就像一头野兽猛然对猎物伸出了利爪,辛渺拔出剑时,追上来的人瞬间从狂热骤然冷却。
夹道两头都被裹挟住了,越来越多的人往这里来,管家气喘吁吁的快步赶来,身后跟着五六个拿着长棍的护院。
“给我抓住她们!”一声令下,他们便冲了上来,各个膀大腰圆凶相毕露,辛渺是个女子,尽管手持利器,却依然显得柔弱无依,身后两母女更是手无寸铁。
纷杂的脚步声气势汹汹的靠近,辛渺不由得神色冰冷起来。
这些人只是普通人,会些拳脚功夫,不比先前死于她剑下的那些武林中人厉害。
但她很难生出犹豫和怜悯。
还不等他们靠近,剑光便在视野中一闪,惊鸿一片,辛渺快如闪电,须臾间刺进身前。
锋利的剑刃在空气中擦出轻微的嗡鸣,不偏不倚地切开皮肉,血花顿时飞溅起来,沾到了她的袖边。
她身影如舞,在徐徐喷涌而出的渺茫雾气中急旋漂转,接二连三的惨叫声响起,夹道惨白的墙壁上绽开一朵朵血花。
人们先是惊叫着后退,很快,他们发现这些护院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她无情地挥动长剑,五大三粗的护院们通常在她一击之下就惨叫着倒地或者捂着伤处后退。
然而就在此时,小桃惊恐的发现,天色骤然暗沉下来了,微弱的天光从头顶迅速变黑,而夹道两头的仆役则渐渐的被包裹在涌动的雾气中。
天黑了,起雾了。
这样不详的变化使得小桃抓紧了母亲的衣角:“娘!!天黑了!!”
如此的异常,却好像只有母女两人发现,付大娘抱着女儿仰头看向天空,恐惧又慌乱:“这是怎么了!”
辛渺捕捉到她们的异常,很快退回到她们身前。
小桃脸白得像纸:“现在还不到天黑起雾的时辰啊!”
辛渺看不见,但她确实感觉到气氛变得无比古怪,她紧紧闭上双眼,运气凝视,再睁开时,周围的人形都显得十分暗淡,雾气竟然凝实成了浑浊不堪的黑灰色,缓缓蔓延过来,将这些人影裹住扭曲,如同沙烁在狂风中飞舞。
管家的咆哮声像是落入湖面的石头:“杀啊!!杀啊!!”
仆役们躁动得出奇,他们惊惧的叫声逐渐变得声嘶力竭,被她击倒的人也痛苦地嘶嚎着,但很快,他们就逐渐变得犹如困兽一般。
“杀啊!!杀啊!!”推推挤挤的仆役们在恐惧中感到由衷的愤怒,像是被逼得无路可逃,绝望得只剩下奋起反抗一条路可走,然而分明身后就是逃走的路,可是他们竟然一步步的朝三人逼近了过来。
他们又捡起了武器,身上的伤口依然血流如注,但这几个男人好像变成了凶狠的野兽,一下子又感觉不到痛和害怕了。
终于,又有人朝辛渺举起长棍砸来,辛渺面色一变,再次出剑,这回她不再留手,一剑刺穿对方的胳膊,剑尖迅疾地又穿透了他的腿。
一个浑身是血的倒下,其他人又前仆后继的冲上来,辛渺于缠斗之中将他们纷纷斩于剑下,但周围的人却越逼越紧,似乎对着漫天的血光毫无畏惧。
她感到一种深深的悚然,在四面八方的叫嚣声中,她听见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嬉笑,尖利得可怕,像一根冰锥一样把人刺透。
辛渺突然一震,于浓稠的盘旋浓雾中,她感受到某种致命的危险从深处朝她滚滚而来,以摧枯拉朽之势铺天盖地向她倾盖。
她浑身汗毛倒立,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令她瞬间睁大了双眼。
像是在这狭窄的夹道里刮起一阵戾风,须臾之间,她能看见的所有人影都被横扫而过,他们发出的一切动静戛然而止,像是麦田里的禾苗一样毫无反抗之力的成片扑倒。
就在那个看不见的东西将她卷入之前,她突然感觉自己的腰上骤然一勒,整个人轻飘飘的被提起,然后就是强烈的失重感,被一股力道带着飞速的后退。
快到什么程度?简直就像是坐过山车最刺激的那一部分,从最高的地方猛然冲下,狂风在她耳边呼啸而过,最要命的是她甚至还是背对着的,像个人偶一样被拽着乱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