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 辛渺乘上一艘往光州去的小船,走前, 她召见群妖,不露声色,谁也不知她如今是看不见了,肖山姑和絮儿分庭抗礼,一时之间倒是平衡了各路妖精内部势力,如今也鲜少发生妖物作乱的事情,肖山姑的田地长势极好, 她虽然看不见,但骑在马上,能感觉到脚边扫过稻谷和生长起来的作物。
她这一去不知道多久, 只希望这些妖怪各司其职不要生事。
临走前一天她去拜访了藤颇塔吉,不知为什么,她虽然很高兴,甚至买了一头羊来亲自给她烤肉践行,但与辛渺言谈说话时,总是流露出许多伤感和茫然,不像是舍不得她,似乎是有什么其他的愁事,使她心事重重。
藤颇塔吉第一次与她说起自己的经历, 原来她本来是古契国宫廷舞师的亲传弟子, 几十年前随使团来了中原, 王朝当时争斗不休, 波及到使团,她的师父死了,就只好独自一人留在这里, 尝尽了心酸,每每思念故国,却已经无法再抛下一切回去了。
和辛渺说起自己国家风土人情时,她的语气要轻松一些,辛渺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经历,不免为她伤情,但藤颇塔吉倒似乎已经不再执迷往事,只是说:“各人有各命....或许会有些变数呢。”她言语中似乎有深意,但辛渺不好多问,唯恐让她又伤心了。
离开的那一天,杭州城下着小雨,两岸烟雨朦胧,她坐在船上的厢房里,听着水声打在窗口,几丝微微的凉意迎着她的脸拂来。
船下来送行的人已经再三告了别,陆小凤等只是默默凝望她远去,只是心中丝毫不松快。
她的双眼短短数日间已经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眼睛的颜色日渐的浅淡,琉璃琥珀光,泛着微微的青色,明亮清澈异常,根本不像是一个瞎子的眼睛,眼波灵动,顾盼生辉,这毒药的名字恐怕就是出于此。
但这样的美丽却更使人心惊,若是不解毒,那么这双眼睛就会从琉璃珠子顷刻间化为一片血水烂肉,多么恐怖。
辛渺倒是不害怕,只是忧心毒素加重的过程会不会疼痛难忍,让她失去自理的能力。
不过现在说那些也是为时尚早,还不到那个地步。
花五哥给她安排的船只不大不小,并不十分引人注目,船上只有他雇来的一家子,船把头是行船的老手,带着家里老婆和两个女儿一起做工,船把头的老婆是来做厨娘的,而他的两个女儿则是帮手,又方便照顾船上的女客,几日的水路,能赚一把客观的收入。
辛渺没什么可挑剔的,对花五哥谢了又谢,这安排不可谓不周到体贴了。
沿着运河顺风顺水了半日,她在厢房里待着闷了,就下到甲板上来,一个听着只有十五六年纪的小女孩迎上来:“姑娘要什么?”
辛渺摇摇头:“我不要什么,只是下来透透气。”小女孩立刻给她搬来凳子:“姑娘坐。”
辛渺对她笑了笑:“多谢。”
小女孩在一旁好奇的打量她,她爹娘早听说船上唯一的女客是看不见东西的,带着两姐妹上船来帮忙伺候,再三叮嘱了不许冒犯,她当然不敢违抗,只是忍不住好奇。
辛渺一上船来,她就看呆了,这样在水面上风吹雨打讨生活的人们很少能见到城里的贵人,那些地位高的女客出行乘船要带帽遮脸,三五个侍女围绕,她顶多见过些细皮嫩肉站在船头上吟诗的书生,从来没见过辛渺这样美貌白皙的女子。
辛渺独自坐了一会儿,没听见离去的脚步声,就转过头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陈二妹。”但她倒是也不怕生,听见辛渺搭话,还很高兴。
陈二妹说话吴侬软语又轻快爽朗,叫人心生喜欢,辛渺嘴角扬起:“你几岁啦?”
“夏天里就满十五!我姐大我一岁,她叫陈大妹,姑娘,你是哪儿的人啊?”
她听出辛渺说话口音不是江南乃至苏杭人,不由得好奇。
“我从很远的地方来的。”辛渺只这么说。
后面船舱里传来陈二妹母亲的低声叫唤,她渐渐走过来,用手指无声的点了点陈二妹,虽然辛渺看不见,但她脸上还是露出了谦卑的笑容:“姑娘,我家孩子没吵着您吧?”
厨娘生怕不懂事的孩子得罪贵客,便有些局促:“她不识字,不会说话,横冲直撞的,姑娘别见怪。”
“没关系。”辛渺连忙说“我一个人也无趣,她跟我说说话挺好的。”
陈二妹便如同得了圣旨一般高兴起来,偷偷对厨娘吐了吐舌头。
厨娘松了一口气,没空理会二妹,对辛渺说:“姑娘,饭食好了,您在这儿吃还是在楼上厢房里去吃?”
“就在下面吃吧。”辛渺说完,站起身来,摸索着往船舱里走,陈二妹十分机灵,连忙上去扶着她,又得了辛渺一句:“谢谢。”
船虽然不大但五脏俱全,厨房仓库都在后头,把头一家睡在下面,船上又有个小客厅,桌案橱柜俱全,又设有小榻,供起居坐卧。辛渺的厢房卧室在楼上,更是经过好一番装饰,宽敞明亮,侧房还有浴室。
陈二妹把她扶到小客厅圆桌上坐好,从屋后小门与姐姐和厨娘给她端上饭菜来,蒸的一条鳜鱼,鸡蛋羹,腌的小菜,一碗海参炖鸡汤,香气扑鼻,馋的陈二妹直咽口水。
她姐姐看见了,不免皱眉对她摇头摆手,小心的看了一眼辛渺,她双目凝望着虚空中的某一处,温柔和煦,但确实是看不见的,陈大妹心里不免为她可惜。
辛渺听见三个人的脚步声,就知道大妹也来了,先前她在厨房里帮母亲料理厨房,因此一直没有上甲板上来。
“你是二妹的姐姐吧?”陈大妹也没想到辛渺知道她,不善言辞的大妹便有些脸红,垂着手站在桌边,细声细气的回话:“是。”
辛渺对她说了谢谢,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你们都吃饭了吗?”
陈大妹有些侍奉的经验,还以为辛渺是觉得他们偷吃了东西,脸又一白,紧张起来:“姑娘,你没吃我们哪儿敢先动啊。”
辛渺没发觉她的害怕,只是轻轻啊了一声,脸上有些歉然:“以后你们别等我吃完再吃了,我吃不了多少。”
厨娘连忙上前来:“姑娘放心,五爷给足了银钱的,姑娘的饮食想吃什么只管说。”
辛渺应了一声,又说:“你们别太拘谨,我也不是什么处处要人伺候的大小姐,不要讲这么多规矩,也别做的太浪费,鱼和肉这些一起分着吃才好,否则我也吃不完。”
厨娘听她说完,就知道她是个平易近人的,心里开阔起来,脸上带笑,连声答应。
吃完一顿,辛渺又自己在甲板上走动,陈家两姐妹都上前来和她聊天说话,厨娘知道辛渺不会对下头人动怒,便由着两个女儿靠近了。
得了特赦,陈二妹就更显得活泼了,辛渺跟她一聊,就如同打开了话匣子。
运河上水鸟来来去去,倏忽飞过,时而下水叼鱼,时而又飞到船舷上休憩。
陈二妹说:“这些鸟儿最可恶,有些专往人头上拉屎。”
陈大妹瞪她一眼,什么屎啊尿啊的,最忌讳在主人面前说,陈二妹说得粗鄙,但辛渺却只是一笑:“鸟是直肠子。”
“它们还聪明着呢,喂过一次就记得你了,还要天天带着一家子来找你。”二妹立刻又转移了话题,大妹也说:“是啊,跟听得懂人话一样,怪不得那些打仗的将军都爱用飞鸽传书。”
“你说那些鸟儿是怎么知道自己该往哪儿飞?它们也认路吗?”
两个女孩儿说着,一只鸬鹚忽然冲入水面,溅起水花儿来,陈二妹连连拍手:“哎呀!快看!它抓鱼了!”
果然,片刻之后这只鸬鹚就叼着一尾小鱼破水而出,立在不远处的船舷上,梗着脖子往下吞咽,扇翅摆尾,抖落身上的水珠。
辛渺若有所感的朝它望去,只见隐约的鸟类轮廓中闪着一点白光,与其他平凡的飞禽走兽都不同。
这鸬鹚也忽然脑袋一甩看见了辛渺,都吞了一半的鱼一下子从喉咙里滑出来落在甲板上,猛然嘎嘎叫起来,慌乱的扇着翅膀,一头栽倒船下去了。
“哎哟!”陈大妹惊奇地叫了一声,陈二妹则惊喜得拍掌大笑:“瞧!它送给咱们一条鱼!”
那鱼虽然小,但白来的就很值得一乐了,陈二妹就连忙跑去把那在甲板上弹动挣扎不休的小鱼捡起来,抓在手里,和姐姐头碰头紧挨着说笑把玩了一番。
玩了没一会儿,两姐妹便把这不到巴掌长的小鱼又扔回河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