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阳想解释一下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可洛以秋已经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闭上了眼。

戴着耳塞什么也听不见，顾阳放弃了叫他，战战兢兢地回到房间睡觉。

外面的叫声一直没有停歇，他实在是撑不住了，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直到人造月亮再度亮起时。

洛以秋站在走廊里，透过玻璃望向大海。

这些人鱼厮斗了整整一天，涅普努斯周围的海域都快被染成红色，随处可见人鱼的断肢残骸，被人造月亮投下的光映成诡谲的惨白。

血腥味引来了许多鲨鱼，在附近撕咬吞食这些残骸，甚至有鲨鱼咬着只一条剩上半身的人鱼从洛以秋眼前经过，又遭到同类的争抢，血肉碎沫将海水搅得混浊不堪，掉落的鱼鳞不断闪出细碎的光点。

洛以秋镜片上反射着冷光，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一切，静静看着满目狼藉的战场被鲨鱼打扫干净。

说也奇怪，人类明明不在鲨鱼的食谱中，可人鱼却会遭到鲨鱼的捕食——当然了，大多数时间它们打不过，只会趁机攻击一些重伤濒死的人鱼，又或是直接捡漏人鱼尸体。

混浊的海水重新变得清澈，鲨鱼也逐渐散去，洛以秋听到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是顾阳。

“老师，你怎么在这儿啊？”顾阳一路小跑到他身边，“一起来发现你不见了，吓我一跳。”

“在船上待久了闷得慌，出来透口气。”洛以秋收回视线。

顾阳随他一起往玻璃外面看，幽蓝色的海水当中，涅普努斯的建筑群被人造月亮照亮，如果不是他们性命堪舆，眼前倒还真算是一幅不可多得的美景。

深海阴冷，走廊里的温度比船上低很多，再加上四下无人，更显得阴森恐怖。

顾阳搓了搓胳膊：“老师，要不我们还是回……啊！”

窗外突然出现的黑影把他吓了一跳，他后退一步，险些摔倒在地，定睛看去，才发现那黑影是一条人鱼，而且是一条相当眼熟的银白色人鱼。

虞戎游到窗外，隔着玻璃和洛以秋对视，他眼中兼具暴戾与迷离，洛以秋一见他，就觉得他此时不太清醒。

和那些人鱼厮斗了一整天，能清醒才怪。

洛以秋伸手贴住玻璃，窗外的人鱼看了他一会儿，居然主动凑近，隔着玻璃蹭了蹭他的手。

顾阳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印象中的人鱼殿下总是阴沉凶狠，动不动就对他露出仇视的表情，可他在洛以秋手中，却乖巧得像一只宠物。

刚才那举动，简直像是在蹭主人的手心对他撒娇。

外面的人鱼蹭了半天玻璃，却没得到期待中的触感，这让他有点迷茫，又有点生气地停了下来。

洛以秋收回手，对他说：“进来。”

虽然这栋建筑隔音很好，但这奈何不了听力极佳的人鱼，虞戎的身形明显一顿，他眼神变得清明起来，同时脸上闪过一瞬间的尴尬。

在他看到洛以秋身后还有人时，这种尴尬变成了某种恼羞成怒。

顾阳再次被针对，即便不明白为什么，但理智告诉他还是先跑为妙，虞戎的身影消失在窗外时，他也火速跑路了。

虞戎来到洛以秋身边时，没看到顾阳的踪迹，只好暂时放弃杀人灭口，他神色不太自在：“为什么要当着别人的面对我做那种事。”

“什么事？”洛以秋一挑眉梢，表情十分无辜，“我只是把手贴到玻璃上，是你自己非要过来蹭的。”

虞戎：“……”

明明知道不可能说得过洛以秋，他到底为什么非要自讨苦吃。

洛以秋打量着他，发现他头发还是湿的，身上有不少伤，有几处深可见骨，可他好像感觉不到疼似的，完全没有把这些伤势放在心上。

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一定想象不到这画面到底有多么神奇。

没过几分钟，虞戎身上的伤口已经恢复如初，一点痕迹也看不见了。

洛以秋轻轻推了推眼镜，问道：“虞诺伦还活着吗？”

虞戎点了点头：“你说他还有用，我没杀他，但我割掉了他的尾鳍，以他的恢复能力，一个月之内是好不了的。”

洛以秋知道尾鳍对于人鱼的重要性，失去尾鳍会让人鱼在水中无法保持平衡，基本等于丧失了游泳能力。

虞诺伦原本就已经衰老得难以行动，失去尾鳍，会让他彻底变成一条什么都做不了的废鱼。

他当然可以让他的部下带他离开涅普努斯，但他不会。

这里是他努力多时才得到的王国，是他称王的梦实现之所，是他唯一能证明自己价值的地方，也是他的全部。

囚笼一般的涅普努斯，和它失去尾鳍寸步难行的王，也算是一种绝配。

洛以秋扬起唇角，莫名被虞戎报复虞诺伦的方法取悦到了，又问：“他派了那么多部下追杀你，要紧吗？”

“不要紧，他们打不过我，”虞戎眼中浮现出冷意，“我杀了许多，但还有更多，我以前从不知道虞诺伦有这么多亲信。”

他看向洛以秋：“接下来他们肯定还会再袭击我，但我更担心他们会来袭击你们，这几天我会让赫莱一直跟在你们身边，我也尽量待在附近，如果有事……”

他说着拿出一样东西递给洛以秋：“你就吹这个，我肯定能听见。”

洛以秋接过，发现那是一个海螺。

他把海螺凑在唇边吹响，海螺发出了一阵高亢而熟悉的旋律。

“听着很耳熟，”洛以秋把玩着海螺，似笑非笑道，“这不是那天你呼唤伴侣时发出的曲调吗？”

虞戎：“……”

这人类为什么一下子就发现了。

“我可没答应当你的伴侣，正直如你，也学会了投机取巧？”洛以秋嘲笑他，“我是不会吹的。”

虞戎有些恼怒，他明明是为了洛以秋才拿出海螺，可对方居然不领情。

他瞬间不太想管这个人类的死活了，转身就要走，却又听洛以秋道：“哦对了，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虞戎十分气恼，这该死的人类刚拒绝了他的好意，居然还好意思开口让他帮忙，他一点也不想帮这个忙，想直接走掉让他难堪，可双脚好像长在了地板上，耳鳍也不自觉地竖了起来。

洛以秋：“我需要你帮我找一些海洋生物，鱼类、贝类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平时和你们最亲近的，找来几种，每种抓个三十只左右，要健壮的，拿来给我。”

虞戎皱眉：“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不是说要给你准备奖励？”洛以秋抛出诱饵，“怎么，不想要吗？”

“……我没兴趣吃海鲜大餐。”

洛以秋顿了顿，突然大笑出声。

虞戎登时更生气了，气到耳鳍都开始泛红。

洛以秋好不容易止住笑，逗弄这条人鱼太过有趣，让他心情变得极好，勉为其难解释道：“当然不是用来做海鲜大餐，具体是什么容我保密，提前告诉你了，还算什么惊喜？”

虞戎有些不悦，却又有些期待，他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惊喜需要准备这么久，可洛以秋不肯说，他也只好把这份期待压回心里，装作若无其事道：“知道了，我会让赫莱给你送去。”

两人在走廊分别，洛以秋回到玄冥号。

因为虞戎和虞诺伦彻底决裂，卢叔也不用再去修监控了，多出的时间刚好用来重启玄冥号，两颗能源核心已经装入能源槽，船体处于待机状态，方便他对损坏的设备进行检修。

洛以秋走到卢叔身边，问他道：“卢叔，上次让你帮我修的那台仪器什么时候能修好，我还等着用呢。”

卢叔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想了想说：“差不多四五天吧，主体结构损坏得不是很严重，但小毛病挺多，领队要是想凑合用，五天左右我能赶工出来。”

翻译过来就是，船上大部分科研仪器修不好了，但船本身没大问题，凑合能开，够他们从涅普努斯开回壁垒。

洛以秋点点头：“那就麻烦卢叔了。”

五天，看样子他要抓紧时间了。

*

两小时后，赫莱送来了洛以秋需要的东西。

有了这些小东西帮忙，他就可以进行生物实验，会被人鱼吸引的海洋生物都具有一定的精神力，虽然这种精神力微乎其微，但足以支持他的实验。

精神力越强越不容易受到干扰素的干扰，他将注射给虞戎的干扰素按照比例进行稀释，注入进饲养海洋生物的水族箱当中。

干扰素一滴进去，里面的生物开始疯狂躁动，四处逃窜，他让顾阳从每个水族箱中挑出最不受干扰素影响的几只，进行下一轮实验。

*

五天时间转瞬即逝。

这几天里，人鱼的袭击一直没停，虞诺伦的部下像疯了一样攻击他们，在这样接连不断的进攻当中，涅普努斯的人鱼渐渐分裂成两拨。

一拨是誓死追随虞诺伦，要将虞戎这个叛徒处以极刑的亲卫们，另一拨则受够了虞诺伦的统治，他们投诚虞戎，想要另立新王。

两拨人鱼每天都打得不可开交，几天下来，胆小到看到尸体都会被吓吐的顾阳，也渐渐对外面时不时飘过的人鱼残肢见怪不怪了。

人鱼或愤怒或凄厉的叫声在涅普努斯上空盘旋，这座矗立千年的城市几乎被血色淹没，每一天都有人鱼突破虞戎设立的防线，杀到玄冥号周边来，又被赫莱带领卫队一次次击退。

而不管外面怎样喧闹，厮杀怎样激烈，船舱内都依然有条不紊，卢叔在专心致志地修理玄冥号，洛以秋则在继续他的实验。

即便是人鱼尸体拍上船身发出巨大的撞击声，也不能让他拿试管的手抖一下。

短短五天时间，顾阳竟也能对外面的动静见怪不怪了，他配合洛以秋帮他完成实验，有时甚至会忘了自己正处于怎样的危险之中。

他看着洛以秋，觉得他身上有种超出常人的平静，像是曾经无数次游走在生死之间，才能临危不乱，视死亡于无物。

洛以秋将一滴稀释过的干扰素加入水族箱中。

事先他已经往里面加入了新研制的精神力稳定剂，水族箱里的小鱼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依然在安然自得地游动。

干扰素注入水族箱的瞬间，里面的鱼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惊慌乱窜了几下，但很快就又重新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般。

洛以秋眯起眼睛。

看样子，实验可以宣告结束了。

两人又守在水族箱边观察了一段时间，里面的鱼还是好好的，顾阳不禁兴奋道：“老师，是不是成功了？”

洛以秋点点头：“生物实验只能做到这里了，我已经尽可能把危险性降到了最低，接下来只能让虞戎自己来试。”

玄冥号上的仪器损坏了太多，修好无望，而且时间紧迫，按照专业角度来说他们的实验不能算严谨，但已经是他目前能做到的极限。

“太好了！”顾阳差点原地跳起来，他看着水族箱里依然活蹦乱跳的鱼，激动地搓了搓手，“那个……老师，我能不能把这次实验当成我的毕业课题啊？这么宝贵的实验数据，不拿来做毕设太可惜了。”

“这么粗糙的实验，你不怕导师骂你？”

“我还能活着都算不容易了好吧！”顾阳双手叉腰，理直气壮道，“他自己都没登上过玄冥号，都没见识过深海三千米的景色是什么样子，还敢挑我的毛病？”

“行行行，”洛以秋道，“那你记得提前把数据拷贝一份，这些机器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又坏了。”

顾阳被他提醒，赶紧去拷贝数据，生怕仪器下一秒就要跳乱码似的。

洛以秋则回到水族箱边，往投喂口加了一些鱼食，温和善良地说：“小可爱们多吃点，吃饱了我们晚上好加餐——嗯，是红烧还是清蒸呢……”

顾阳手一抖，完全没想到洛以秋庆祝实验成功的方式是把珍贵的实验品拿去加餐。

他结巴道：“老师，这个……不能吃吧？而且你不是说你不爱吃海鲜……”

洛以秋笑了，他轻轻敲了敲水族箱的玻璃，看到吸在缸壁上的海星张开腕足上密密麻麻的触手，捕捉到一块飘到附近的鱼食，送进了自己的口器。

“当然是开玩笑的，”他说，“都是些可爱的小功臣，怎么能舍得吃呢，得好好养着才行。”

唯一可惜的是这些深海鱼不具备和人鱼一样强大的调节能力，离开加压缸就会死，少很多互动性。

他向船舱外走去，经过卢叔身边时，对方冲他比了个“ok”的手势。

洛以秋点了点头。

玄冥号已经修理完毕，随时可以启程。

他下了船，对守在门口的赫莱道：“虞戎呢？让他过来见我，有重要的事找他。”

作者有话要说：虞戎：(蹭蹭)(蹭不到)(使劲蹭蹭)(清醒)(原来是玻璃)(尴尬)(生气)(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