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走了闲杂人等和闲杂鱼等，船舱里终于只剩他们两个。

“你的血样我已经分析完了，”洛以秋言简意赅地切入正题，将一份打印好的血样报告递给他，“你血液里的干扰素浓度，是正常人鱼能够忍受的最大浓度的120倍，而人类目前批准的干扰素武器，最多只能达到40倍左右，也就是说，你完全不受现有的干扰素武器影响。”

洛以秋说着在一旁坐了下来：“你可以去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们的王，告诉他，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他成功把自己的儿子塑造成了一台不畏惧人类手段的杀戮机器，他可以拿着这把武器大肆屠杀人类，再重演一遍当年的‘辉煌’。”

虞戎看不懂报告里的专业术语，但此刻看懂看不懂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他将血样报告放在一边：“我不会告诉他的，我和他已经不是一路人了。”

在虞诺伦提出用杀死洛以秋当做换取王位的筹码时，他们就注定要分道扬镳。

洛以秋挑了挑眉：“哦？”

“我不会再配合他的实验，也不会再遵从他的命令，他已经足够衰老，该从这个他坐了一千年的王位上滚下去了。”

“你想代替他成为新王？”这个说法让洛以秋来了些兴致，就算虞戎是他养的狗，也该是条有血性的烈犬，而不是一辈子对王唯唯诺诺的窝囊废。

驯化烈犬才有趣，他可没兴趣把一条唯命是从的哈巴狗当成攻略目标。

虞戎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告诉洛以秋，他已经非常坚决。

洛以秋将血样报告扔进了碎纸机，看着它变成一堆碎屑：“既然你认可这份报告，那就把费用结一下吧。”

虞戎皱眉：“什么费用？”

“当然是为你分析血样的费用，”洛以秋坐在椅子上，好整以暇地撑着头，“我们的能源本就不多了，昨天为了给你分析血样，又额外消耗了不少能源，导致仅剩的能源仅够支持海水淡化装置再运行七天，也就是说，七天以后我们就要没有淡水喝了——你难道不该支付这部分费用，赔偿我们的损失？”

“……血样检测是你主动提出的，我从没要求过，你之前也没提过分析血样需要消耗能源，我凭什么要为此负责？”

“怎么，你都已经拿到了血样报告，却不愿意支付这一点点的能源？你们人鱼，还兴吃霸王餐吗？”

“我没有拿到血样报告。”

洛以秋指了指碎纸机：“是你自己不想看的。”

虞戎差点被他气死，耳鳍剧烈抖动：“现在我想看了，你再打一份给我。”

“那需要花费更多的能源。”

虞戎：“……”

洛以秋看着这条人鱼气得说不出话的样子，恶劣地放声大笑起来。

虞戎怒视着他。

真是狡诈又卑劣的种族，居然用这种方式算计他。

“涅普努斯还有人类能够使用的能源？”他冷冷地问。

“毕竟是人类建造的城市，”洛以秋笑够了，将鼻梁上的眼镜取下来，用软布轻轻擦拭，“只不过，这里的设备已经是千年前的型号，和我们的机器匹配不上，所以我需要你拿着我们的能源核心接近人造月亮——在那颗巨大的球体当中，储存着非常充沛的能源，你只需要取来一点，就足够我们度过危机。”

他一提到人造月亮，虞戎立刻变了脸色，他冰川般的眼睛颜色加深：“不行，我可以考虑帮你寻找能源，但绝对不能是塞勒涅。”

“塞勒涅”是人鱼族对于月亮的叫法，两千年前，它指天上那颗真正的月亮，现在却指人造月亮。

洛以秋当然知道人造月亮对于人鱼族的重要性，他也没指望虞戎会立刻答应，他不慌不忙地擦着眼镜，似笑非笑地说：“塞勒涅……你们还真把那东西当做神明？”

他的神情轻蔑又戏谑，仿佛人鱼族赖以为生的月亮在他眼中不值一文，虞戎手背上的青筋绷起，几乎想要掐住这个大放厥词的人类，让他把刚刚吐出的字句全部吞回去。

他可以忍受洛以秋羞辱他，却不能忍受洛以秋侮辱人造月亮。

他眼睑周围细小的鳞片重新浮现出来，这是即将恢复成人鱼原形的征兆，也是发怒的征兆。

这个人类总是在他好不容易对他产生好感时又做出令他讨厌的事，总是有意无意流露出对他的关照，接踵而至的却又是更大的恶意。

可即便这样，他刚刚竟也没有杀死他的念头，他只是想让洛以秋为他无礼的行为道歉。

他是不是真的被这个人类驯化了？

洛以秋终于擦好了镜片，将一尘不染的眼镜重新架回鼻梁上，语调讥诮到近乎刺耳：“‘塞勒涅’是人类为你们创造的神明，它的存在从来不是为你们降下恩赐，而是执行人类的计划。”

他站起身来，伸手贴住虞戎的面颊，感觉到他两腮的咬肌因用力而变得坚硬：“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你为什么会和一个人类完美匹配？人类这种低贱又卑劣的种族，像是餐盘里挑剩的食物，却成了稳定你精神力的关键，这真的合理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和人类交尾可以稳定精神力，这样的传言究竟从何而来？”洛以秋抚摸着他冰冷的耳鳍，享受着他愤怒又隐忍的模样，“从涅普努斯，到人造月亮，这本身就是人类为你们精心编造的谎言，这座城市是一座巨大的囚笼，人造月亮将从不群居的人鱼吸引到此，让他们心甘情愿被困于这方寸之地，如同关进笼子的野兽。”

“至于你的塞勒涅，它不是什么赐予你们新生的神，而是一台巨大的能源存储装置，在为涅普努斯供应能源的同时，也会发射一种特定的精神力信号，这种信号人鱼察觉不到，是人类专门为你们设计的，信号的频率与人类的精神力非常相似，长时间出于这种信号影响下的你们，精神力会渐渐向人类同化，致使人鱼的后代当中出现了一批必须依靠人类精神力的子嗣，你就是其中之一。”

虞戎身体僵住，眼中流露出错愕。

“而所谓的‘和人类交尾能平息你们狂乱的精神力’，只是因为大部分人类的精神力都非常微弱，只有在危及生命的极端情况下才会爆发，而人类的精神力又大多能起到安抚作用，就像雌性人鱼的歌声那样，在即将死亡时爆发出的那一点点精神力，成了你们口中可以治疗你们的良药——可惜是一次性的。”

洛以秋松开了手，欣赏着这位人鱼殿下愕然如同雕像的模样：“人类最初的构想，就是将人鱼这种危害性极强的种族困在涅普努斯，再慢慢用人造月亮完成同化，人鱼会依赖上人类的精神力，他们又对伴侣极其忠诚，久而久之，人鱼就会遵循本能放下对人类的敌意，需要人类，融入人类，而人类也会因精神力接近对人鱼产生亲和，减少伤害人鱼的事情发生。”

“人类是热爱和平的种族，早已经放弃了野蛮的厮杀，兵不血刃才符合人类的智慧。对待一只桀骜不驯的野兽，将它关进笼子，剪去它的利爪，磨平它的血性，让它成为一只乖巧可人的家犬——这才是人类对于人鱼的驯化。”

洛以秋微笑着看他：“只不过这中间出了些岔子，人类当中总有一些极端仇视人鱼的异类，无法忍受和人鱼和平共处的未来，破坏了人类原本的计划，他将人类的阴谋透露给一条同样极端仇视人类的人鱼——你应该猜到是谁了吧？”

虞戎本就僵硬的脊线绷得更紧。

“两个极端仇视彼此的人，为了不让两族和平共处而联手了，但虞诺伦没有揭露人类的阴谋，因为他发现人造月亮带给他的益处比弊端更多，他在族中散布‘和人类交尾可以安抚精神力’的消息，怂恿族人袭击并捕捉人类，并因此获得了一大批追随者，他借人类之手发展自己的势力，成功推翻旧王，自己登上了王位。”

“人类那边，他们发现人鱼的动向没有按照他们的期望发展，却不能说出真相，否则阴谋就会败露，于是他们只好将错就错，以人鱼袭击人类为由，结束了两族之间长达千年的友谊，再次回归到势如水火的局面。”

“虞诺伦在位的一千年中，虽然人造月亮始终在运作，但他给族人植入的观念早已根深蒂固，随着人鱼对人类精神力的需求增强，他们会捕捉更多的人类，两族矛盾日益加重，这完全偏离了人类的初衷，不过，也算是咎由自取。”

虞戎看向他，语调僵硬而生涩：“两千年前的事，你为什么会这么清楚？”

“这我可不能告诉你，这是机密。”洛以秋笑得肆无忌惮，“不相信也没关系，只要你为我取得人造月亮的能源，我就可以帮你验证我所说到底是不是真的——人鱼感应不到的精神力信号，人类的仪器却能检测。”

虞戎沉默下来。

虽然洛以秋没有拿出实质性的证据，但以他对虞诺伦的了解，这的确是他能做出的事。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虞戎声音有些低哑，“你是人类，却说自己的同族咎由自取？你究竟站在哪一边？”

“我的立场从未变过，我早就说过，我研究海洋生物是为了保护它们，现在人类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在纠正千年前的谬误，结束这场荒诞的闹剧。”

虞戎没再接话。

船舱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许久，洛以秋开口道：“你有没有想过，当你取代虞诺伦成为人鱼族的新王，之后你该做些什么？你将带领你的族群走向何方？是还像现在一样，永远被一轮虚假的塞勒涅困在涅普努斯，自甘屈居于这幽暗一隅？”

虞戎望向他。

“离开这里，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洛以秋的语调逐渐平和，却好像带着某种诱人的魔力，“你不知道人类的世界有多么繁华，大海又有多么广阔，涅普努斯的科技水平，在人类社会根本不值一提，无论是这座城市本身，又或是人造月亮，都不值得你们世代守护。”

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这句话宛如一颗石子，投入大海，激起涟漪，就像是之前洛以秋让他不要再配合虞诺伦的实验一样，一旦在心中扎根，便再也无法抹去。

这个人类为什么可以如此诡计多端，总是把他的生活搅得一团乱，让他无所适从之后，又给予他新的希望。

而他竟可耻的真会为这三言两语心动，兴奋到浑身躁动难安，耳鳍翕张不止。

他输给了一个人类，输给了一个低贱的种族，一败涂地。

“我会为你取得能源。”他说。

“很好，”洛以秋微笑起来，“跟我过来拿能源核心吧。”

两人来到能源储存室，洛以秋走到一扇金属门前，解开了上面异常复杂的密码，然后冲虞戎一挑下巴，示意他开门。

虞戎皱眉道：“你为什么自己不开？”

“这还用问？当然是因为我拉不动。”

虞戎：“……”

为什么可以有人把孱弱无力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虞戎怒视他，只好伸手开门，发现这扇门的确沉重异常，门内放着数个黑色的正二十面体，应该就是洛以秋说的能源核心。

这些能源核心每个只有拳头大，拿在手里却沉甸甸的，估计又是洛以秋“拿不动”的东西。

虞戎自己取了一个，听到洛以秋又说：“再拿一个吧，以防万一。”

虞戎拿走了两个能源核心，还贴心地帮孱弱人类关好了金属门。

“提醒你，不要擅自尝试毁掉人造月亮，那里面储存的能源过于充沛，贸然用外力破坏，会把你炸得死无全尸。”洛以秋叮嘱道。

虞戎没说什么，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等他走了，洛以秋准备去叫顾阳回来，却发现在虞戎刚刚经过的地方，桌上放着一枚银光闪闪的鳞片。

洛以秋捡起鳞片，冰冷的鱼鳞坚硬而锋利，比他之前收藏的那枚还要更大一些。

他意味不明地翘起唇角。

看样子，昨晚某位人鱼殿下偷听了他们的交谈。

作者有话要说：虞戎：别收藏他们的鳞，收藏我的。

注：塞勒涅，希腊神话中的月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