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了。
等纪明纱真正接受这件事的时候,时间已过去了数分钟之久。
三百一十六轮。
这是最终的数字。
漫长到她以为,自己的一生都会耗在那个狭小的教室里。
纪明纱伸开手,定定地看着指甲闪烁着光泽的手指。
纤长笔直,匀称的骨肉覆着在筋脉上,肉窝浅浅地凹下去,看着很是漂亮。
然而,其中有那么几轮,它并不是这副模样。
而是——
耷拉着、绵软着、血肉模糊着、和手掌藕断丝连着……
——停下。
那并不是“现实”。
她吐出气,突然,脑中有一段记忆,慢慢复苏。
就好似,原本那根被强行黏贴上去的胶带,终于在这一刻脱落,露出了下面的内容——它一直在那里,只是,当她身处在那个阳光璀璨却森然无比的教室里时,它莫名检索不到了。
纪明纱想起来了。
她对班级同学以外的人,一概是懒得留意的,偏偏印巧晴是个例外。
她曾经听过印巧晴的名字、看过她的照片。
——在班级群里疯传的聊天记录里。
*
【有个高三的学姐死了】
【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擦汗]】
【今天?今天不是高考吗?】
【对啊,高考】
【为什么啊?】
【听说啊,听说,我也是从我二表哥的舅妈的姑姑的外甥那里听来的……说是她高考作弊被发现了】
【这种考试作弊!?她疯啦?】
【不知道,不清楚具体啥情况。反正第一门才开始半个多钟头,救护车就把已经没气的尸体给拉走了】
【啊??[惊恐]】
*
随着时间推移,这些聊天记录变得越来越诡谲,针对印巧晴这个人的挖掘方向,也变得五花八门。
【她啊?一个很擅长搞小团体的人,大概是这种感觉】
【我见过她几次,每次身边都围着一圈的人,浩浩荡荡跟皇帝南巡一样[擦汗]】
【印巧晴?知道啊,她很出名的,班长啊,整个班都被她管得服服帖帖】
【他们班凝聚力特别强,尤其是运动会。我真的是第一次见着全班到场,没人玩手机、没人溜号,拉着横幅给运动员加油打气的……】
【对对对!拉横幅就是从印巧晴他们班开始的,第二年全校都依样画葫芦地卷起来了,我真是!无语!】
【他们班运动员也很拼啊,都是冲着第一去的。我们班好多人都是被体委拉去凑数的,回来都说,看到他们班的阵仗,吓都吓死了。】
【是啊是啊,不过说句心里话,看他们班感情这么好,我其实有些羡慕……我们班人的感情就一般般,很散】
【别羡慕了,先问问自己命大不大,有福消受吗[龇牙笑]反正听到她死的消息,我跟我朋友当天就开啤酒去庆祝了】
【什么意思啊?有内幕?】
【速速交代】
【速速交代+1】
【速速交代+2】
【“北斗”已退群】
【?】
【??】
【怎么退群了?北斗老哥不会是印巧晴班里的吧?】
【估计是。这群人咋都不说,我问了起码三个人,都跟北斗老哥一样,说到关键的就不说了】
【那要不,我说点?】
【你是印巧晴班里的吗?】
【我不是,不过我还真有个跟他们班有关的瓜……】
【说来听听?】
【哎,那我说了啊。我高二那届运动会,是扔铅球的。我以为这冷门的项目没人看的嘛,结果到场一看,好家伙,沙坑边围了一大圈的人,都是印巧晴那个班的“专属观众”。
【那时候真觉得烦啊,他们对着自己班的人大声欢呼,对着其他班的人就喝倒彩,什么“真菜”,“垃圾”,“根本就比不上我们XXX”——其实还蛮搞心态的。
【我前头的人,果不其然,一个个都发挥失常了。其实我当时也很紧张,但不知道是不是压力太大,反倒超水平发挥了。
【结果铅球比赛男子组,我拿了第一。
【其实这也不算什么事嘛,都是菜鸡互啄,我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了不起的。
【但有个事,我印象特别深刻,就是那些“专属观众”,在名次公布的时候,脸瞬间变得一片漆黑,然后用看仇人一样的眼光,去看他们班的运动员。
【我的天,那个视线,太可怕了……我当时明明得了第一,但愣是一句欢呼都没敢发出来。
【更奇怪的是,印巧晴他们班那个运动员,居然跪倒在沙坑边缘,拿头去撞坑边凸出来的水泥棱。一直撞到头破血流,嘴里还一个劲喊,“晴晴,晴晴对不起,我辜负了你的期待,我下次不会这样了,这次就饶了我吧!”
【我的天啊,这段话我居然现在还能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当时到底给我多大的冲击,你们自己想象[发抖]
【他们班的人,之前表现得那么热情,加油的声音半个操场的人都能听见,但那时候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冷冰冰地瞪着他。
【一直到体育老师跑上去拽他,他才瘫倒在地上,但嘴里还一直在嘟嘟囔囔的,像是中魇了一样。
【我当时,大为震撼……】
【我也震撼了】
【好恐怖,能让一个人这么害怕,她怎么做到的?】
*
她再次看到印巧晴,是在新闻媒体上。
尽管媒体用了“印某”的化名来保护隐私,但馥海六中的学生都知道,这就是指印巧晴。
那篇报道详细描述了这位“印某”从初中一直持续到高中、长达六年之久的对同班同学的精神控制。
具体表现为,每到一个新的场合,印巧晴会先用柔弱无害的样子吸引其他人的好感与保护欲,之后再通过言语暗示与小团体分化,挑选出一个“肃清”的对象,让全班同学讨伐ta。
讨伐的地点往往定在活动教室,所有同学都需要发言,一条条罗列“肃清对象”的罪行。
随后,“肃清”活动便会展开。
这期间,如果有人反抗,那就一并“肃清”掉。
运动会,则是新一轮肃清对象的筛选过程。
——没拿到第一的人、运动会没有尽全力应援的人,需要接受“惩罚”。
在评论区,有人贴出了一张照片。
他配的文案,只有两个字。
——“终于”。
瓷砖地板上,躺着的是一名瘦弱的少年。他没穿校服,寒冬腊月着了一件单薄的背心,手臂上是十几个被烟头烫得皮焦肉烂的疮口。
照片上的少女坐在椅子堆上,抱着热水袋,舒舒服服地翘着脚。即便头部被马赛克,观众依然能轻易地看出她此刻的愉快。
在她的身后,是满墙红底黑字、血淋淋的“肃清”。
*
啪!
她的后背被人撞了一下。
“……!”
纪明纱回过神,下意识把手缩了回去。
准确说,那不是“撞上”的感觉,而像是一团果冻被另一团果冻“弹”了一下。
随即,撞到她的那只手,从她的胳膊处“穿”了过去——毫无阻碍。
仿佛,她并不是一个实体,而是一团质感浓稠一些的空气。
“啊啊、抱歉。”
一个男音响起。
纪明纱抬起头。
有那么一瞬间,她忍不住怀疑,眼前的这一幕,能称得上是“现实”吗?
*
那是一个蓝粉交织的半透明人影。
她能大概看出对方的衣服和体型,其余细节却很是模糊——她猜测,在对方眼中,她恐怕也是这种半透明的形象。
对方象征性说了抱歉以后,便不再理会她,顺着人流一起往走廊尽头走去。
头顶处传来广播的循环播报——
【请前往大厅进行集合,接受基础的内测培训】
不断有半透明的蓝粉色人影,从她的旁边走过,汇入浩浩荡荡的人群中。
她偏过头,向走廊的尽头看去。
就在这一瞬间,她的视野,变化了。
*
一切能跟“教学楼”联系起来的装修,都像游戏贴图一般,被“清除”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泛着蓝粉流光的玻璃通道。
颇有光污染的效果。
走道两边密密麻麻的教室大门,保留了方框的痕迹,更多蓝粉色的人影,从中鱼贯而出。
纪明纱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的考场。
“090”。
也就是说,这里起码内嵌了三位数的“考场”。
有那么多人,都参与了这个游戏?
不过,此刻从教室里出来的人,确实非常多。
大多数人的脸上,都透露着惊魂未定。
有甚者一出教室门,就跪倒在不断泛着流光的透明地板上,发疯一般地嚎啕大哭。
——也不是所有人都这般正常。
人一多,总会出现那么几个格外打眼的“异类”。
*
“不是吧,这么容易就通关了?”
——说话的是一名身材纤瘦的少年。
他捋了把乱糟糟的黑发——大概是黑的吧,纪明纱不确定地想。
毕竟,在这般色泽鲜亮的环境里,光凭眼球的视锥细胞来还原色彩,难度相当大。
不过,他的头发似乎是挑染过,在额前有一撮鲜亮的红。
那少年的脸上看不出一点惊恐的痕迹,反而不满地“啧”了一声,用百无聊赖的语气抱怨起来:“摆出了那么大阵仗,最后就这啊?真是白瞎了我的期待……”
有考生对他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怒目而视,他却像没看到似的,手抚了一把领边飘忽的鸦羽翎毛,随即双手搁在后脑处,往楼梯处去了。
边说,他还边大声地叹气:“下个副本,可别这么简单了。”
那优哉游哉的声音,立刻被另一道女音切断了。
“啊呀,好可怕好可怕~”
*
从其他“门”出来的粉色双马尾少女,夸张地跺着脚,以诗朗诵一般的语调抑扬顿挫道:“真是吓死人家了啦~”
——因着她的动作,她腰间悬挂着的猫耳麦克风,左右晃动个不停。
后头跟着出来的男子,立即一手握拳,捶上自己的胸口:“双双公主,别害怕,你的骑士来了!天幕璀璨皇家骑士团,出列!报数!一!”
“二!”一个穿拖鞋的瘦猴男性出来了,唾沫横飞地报出了自己的数字。
“三!”这是个满脸憋得通红的大块头。
“四!”这位则是披着紫藤色假发、细声细气掐着嗓子的……
女装大佬!?
他穿着一条灰扑扑的裙子,打扮得像是要cos弗朗索瓦·米勒的油画《拾穗》,充满了朴实无华的气息。
那条布裙下,探出的一双麻杆腿,比纪明纱还细上一圈。
一开始说话的男性转向那位娇小的粉色双马尾少女,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天幕皇家骑士团已到齐,请双双公主检阅!”
瘦猴道:“是天幕璀璨骑士团。”
大块头道:“是天幕呱啦呱啦皇家骑士团。”
拾穗男道:“蠢货,都错了!是天幕璀璨皇家近卫骑士团!就这么几个字,记住很难吗?这是事关荣耀的大事啊!”
瘦猴:“好的,天幕……什么东西来着?”
大块头:“没听见,呱啦呱啦的一大串就过去了。”
大家:……
其他人默契地绕道走了,那里当即空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空间。
什么精神病的团建现场——这几个字明晃晃地写在大家的脸上。
*
“砰”一下,又一扇教室门,变成了不断闪烁的蓝紫色。
这个考场,涌出的人似乎格外多。
“谈哥,谈哥……下个副本,我能不能还跟着你啊?”
“谈哥,这次多亏了你……”
“如果不是谈哥,我们不可能全员通关,绝对不可能!”
——全员通关。
这个词让大家颇为侧目了一番。
那被簇拥着的青年露着和气的笑容,谦逊道:“没有没有,都是靠大家通力合作啊,我只是起了个调和剂的作用。”
谈哥。
这个词让纪明纱觉得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看过。
但有印巧晴的经历在先,她不确定,这段记忆她还能不能检索出来。
忽的,另一个方向,悠悠地飘来一句话——
“你怎么过关的?”
听到了感兴趣的话题,纪明纱遂舍弃了“谈哥”,一转头,正看到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在交谈。
矮些那人情绪显然还在亢奋中,唾沫横飞道:“也是巧了,考到中间,不是大家都发疯了吗?我为了自保,就一通乱砸,刚好砸中印巧晴的头。她一昏过去,大家全都正常了——这太明显了啊!”
“然后,你们杀了她?”
“呃……差不多吧。我们翻遍了后头的书柜,把能得到的材料拼到一起,才知道原来整个教室都是印巧晴造出来的梦境。她一死,教室的幻影就破了,我们就出来了……”
“好歹也是个BOSS,居然就这么轻松就被杀了啊?”
“她本人其实很弱啊,‘鸭子笼’需要的时间非常长,而且效果是大家越疯她越强,大家不疯,她就是任人宰割的一只鸭……该怎么说呢,这难度挺对得起‘新手级’的等级……”
那人说完了,才醒悟过来,自己被对方套话套了个干净,有些恼羞成怒:“问了半天,该你说了吧?你怎么过的?”
那青年道:“假扮成监考老师。”
“……啊?”
那人的眼睛,瞪得比灯泡还圆。
“说来也很巧,考试一开场,就有个人去踹门,结果……”
“我、我这边也有这样的人!”那人激动地叫起来。
青年审视了他一会儿,问道:“是一个穿运动衫的男人吗,还说自己要去谈几个亿的大生意?”
“不不,我这里不是,我这边踹门的是一个带公文包的西装男……不过也是嚷嚷说有几个亿的大生意。”
那人说得不假思索。
但纪明纱却看得很清楚,在那人出言反驳的时候,青年的眼底毫无惊讶——她突然明白过来,在青年的考场,踹门的那名考生,一定也是一个西装男。
或许,所有的考场,演这出戏的,都是同一个西装男。
青年是故意说了错误的信息,再悠哉地等着被纠正,好及时察觉对方的隐瞒与说谎。
“哦。”他做出深思的模样,“看来这个考场不全是考生,也有所谓的NPC在浑水摸鱼。”青年若有所思道。
那人却不满他岔开话题,催促道:“然后呢?”
“踹门的NPC死后,他的‘模特’落单了,一直在求人帮他修图。我们这个考场,有个大哥心肠很好,真的去帮忙了。”
青年顿了顿:“所以,监考老师赶来了,说要抓作弊。”
他语气轻松道:“印巧晴那时候的反应特别大,而且第一句话居然是‘不是我,作弊的不是我!’,我觉得应该有内情。也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吧,在监考老师把那位大哥带走后,我把我的搭档修成了‘她’的打扮。把衣服改成木耳边的淡粉色衬衫,胸口再简单加一个工作牌……”
“还可以这样?”那人听呆了。
“当时想着,反正可以撤销,大不了就是浪费几分钟。”青年耸耸肩,“不过,我也没想到,居然就这样歪打正着地通关了。因为‘监考老师’一直不离开,印巧晴的情绪崩溃了,‘梦境’维持不下去,就这样结束了。”
那人唏嘘道:“那还是我们运气好,都注意到了印巧晴的不对劲。如果没注意到……”
“如果没注意到,也没关系。”青年出人意料道,“并不是完全没有那种‘一无所知但依然顺利通关了’的方法。”
那一瞬间,纪明纱几乎要以为,他是在说她的方法了——修图,直到分数达到95.000%。
但很快,她就明白过来,并非如此。
青年漫不经心地歪了下头:“广播说,这场是‘笔试’,笔试的目的,在于筛选。那么,只要让‘筛选’的意义不存在就好了。”
“什么叫……‘让筛选的意义不存在’?”
那人跟鹦鹉学舌一样,重复道。
或许,他已经知道了这句话的真实含义,但他的本能,在抗拒他得出那个答案。
青年悠悠道:“那就是,让可以选择的人,只剩下唯一选项——杀光整个考场的考生,不就可以了吗?”
他倏地笑起来。
“——很简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