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播在不断播报。
但这一次,纪明纱并没有和先前一样,上来就无视周遭的杂音,马不停蹄地修图。
正相反,她看着人畜无害的悬浮框,脑中浮现出她想了无数次的问题——
这所谓的“笔试”,是不是骗人的?
因着别无选择,她先前只能把事情往最好的方向去想,毕竟犹豫不决除了平添不必要的内耗外,对当下的处境毫无帮助。
但是……
那90%才突然跳出的两位小数,让她再度迟疑了。
那分数,真的能达到100%吗?
况且,这也不是没有先例。
她曾经看过一个新闻,某购物软件宣称拉人头即可参与提款,但进度条却始终停在99.99%。顾客将其告上法庭,该软件的辩律师表示,小数点后面实际还有整整六位数,只是前台未全部显示出来。
那时候,纪明纱尚且没太多的感触,但现在,她深深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看得见摸不着的海市蜃楼。
好抓狂,人要疯了。
她面无表情地想。
继续催生这种烦躁感的,是不断叠加的轮次。
第十七轮,止步于91.45%。
第十八轮,止步于93.66%。
第十九轮,止步于92.18%。
第二十轮……
截至第二十五轮,她的最高记录是94.98%,最低记录不必说了,要多低能多低。
总之,连突破95%的都没有。
好,她认输。
在第二十六次“喂——啊——?呜咕咕……”响起时,她在众目睽睽下,站到了讲台上。
她得想个办法,阻止一下那场“大骚乱”。
“我有话要说。”
她冷静道。
*
仅仅十分钟后,“喂——啊——?”第二十七次响了起来。
无视了怪腔怪调的广播,纪明纱面无表情地低下头,飞快地开始修图。
她单想到了,倘若要阻止那场“大骚乱”,最好要告知他们进度条有欺骗性,让他们全力投入修图。
可惜,想法是很好,实际践行后,她愕然发现,考生们眼中并不是感激和欣喜,反倒是满满的猜忌。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就是啊,而且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在说谎……」
「这地方这么奇怪,你居然还劝我们认真考试,没搞错吧?要当奴隶你去当,我才不会信你的鬼话!」
「会不会是想骗我们早点交卷,好先一步替你去送死啊?」
在一片质疑声中,印巧晴像是想到了什么,惊恐道:「你不会是‘内鬼’吧?就是电视剧里经常会有的,这种死亡游戏里,会有主办方塞进来的人,挑动大家的情绪,让他们自相残杀……」
考生们的神经本就紧张,这一下,纷纷互相靠在一起壮胆,向她的方向颤颤巍巍地围过来。
纪明纱:……
在被他们像拍苍蝇一样乱拳打死以前,她发动了“回档”。
新一轮,她吸取了教训。
在考试过二十分钟的时候,她拿出了90.19%的进度条,试图将邪气横生的教室氛围驱散。
但是,这一次,她等来的,还是猜忌。
“别人进度都四五十,你是怎么到九十的?”
“你是不是拿了什么内部资料,或者提前演练过了?”
这个问题一步步深究下去,就变成了——
“你是不是‘主办方’派来的人?”
印巧晴像是想到了什么:“你不会是‘内鬼’吧?就是电视剧里经常会有的……”
{回档}
第二十八轮。
这一次,纪明纱等了足足三十分钟,才拿出了90%的进度条。
这一次,绝无可能失败。
毕竟,她都强迫自己露出了跟鬼差不多的笑容,在开考后强迫自己去和其他考生“热情”交际,分享各种实用小技巧。
例如把画架暗格里的棉棒打湿,就可以充当电容笔使用(这还是她第六轮从其他考生那儿偷学的),如此便能进行一些更精细的操作。
然而,即便她演得龇牙咧嘴了,在她把进度条亮出来的那一刹那,那些本来面露依赖与崇拜的考生,突然脸色一变。
——那是她熟悉的猜忌与惧怕。
“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你很可疑了,你知道的未免也太多了……”
“就是啊,而且为什么要当好人,跟我们说那么多技巧……”
“不会是想骗取我们的信任,再坑死我们吧?”
印巧晴浑身一震:“你不会是‘内鬼’吧?就是电视剧里……”
{回档}
第二十九轮。
“你不会是‘内鬼’吧……”
{回档}
第三十轮。
“你不会是……”
{回档}
第三十五轮。
“你不……”
{回!档!}
第三十七轮。
“你……”
{回——档——!回档回档回档!!}
*
她终于悟了。
——就她这张脸,说什么都没有人会相信的!
*
第四十一轮。
【喂——啊——?呜咕咕……】
【广播测试,广播测试——】
印巧晴一睁眼,发现自己在一间高中布局的教室里。
目之所及,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穿高跟鞋的、踩人字拖的、赤脚的;穿西装的、睡衣的、cos服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
呃,还有一位,戴着圆框眼镜、一脸凶恶的高马尾少女。
为什么要特意提这一嘴,是因为——
那位“我超凶”同学的身上,那如恶鬼一样冲天的黑色怨气,为什么正对着她熊熊燃烧啊?
【亲爱的同学们,你~们~好~~】
突然间的,少女握紧了拳头,嗓音拔高到令人头晕目眩的地步:“我暴怒——!”
说罢,对方像个炮弹似的,向印巧晴猛冲过来。
*
【呜咕咕,这里是普通高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的……】
左勾拳,右勾拳!
印巧晴显然是被搞蒙了,那两拳分明没落在她身上,她却“啊”地叫了一声,往后仰倒下去,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纪明纱脚步不停,抄起印巧晴的画架——没搬动。
于是少女当机立断,改成了捞起平板,往祖毓萱的方向扔了过去。
祖毓萱吓得连连倒退,尖叫道:“老公,老公,你保护我啊!”
戈俊鹏还来不及说什么,少女却已是调转了方向,“噔噔噔”冲着他来了。
她嘴里还在骂骂咧咧:“拳打脚踢!我暴怒!”
少女的拳头,如同雨点一样落了下来。
戈俊鹏的眼神,从惊慌转为茫然,又转为无语。
……这力气,在挠痒呢?
少女“暴揍”了一阵,气喘吁吁地调头,又去找王景。
但其他人有了心理准备,纷纷退出去八丈远。
因此,少女左看右看,干脆脱了自己脚上的运动鞋,冲到逃不掉的冯元鑫面前,往他脸上左右开弓地扇。
并不疼,但侮辱性极强。
冯元鑫完全给扇蒙了,居然连脏话都没说一个字,瞪着眼睛看着按理说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少女一边扇、一边愤怒地骂。
“我暴怒!
“我拳打脚踢!
“我老鼠揍老虎,玩具车压塌大马路!”
扇了数十下,在其他人上来拉住她之前,纪明纱眼尖瞅见了讲台边的杠铃,遂跑过去,把这沉甸甸的凶器给抱了起来。
在所有人惊恐的视线里,那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半空中飞跃过去,直直地击中了高悬着的广播音响。
“死!都给我死——!”
咔擦!
电火花从广播的断口处嘶嘶绽开,破损的支架摇晃了两下,无力地耷拉下来。
当!
音响坠落在地,崩裂出一地的碎片。
场内一时间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但令人惊讶的是,音响里头并非是电子元件,而是填充到实心的某种不明灰色物质,仿佛一层凝固的水泥。
更诡异的是,明明电线都断开了,毁损的音响却“滋滋”地响了起来:【违规、破坏……考场设、备……】
【需、倍价、赔偿……】
不知是不是错觉,广播里竟然传来数道怪异的响声,像是有什么凶恶恐怖的巨兽,在贪婪地吞咽着唾沫。
下一秒——
嘣!
如此清脆的声响。
掉在地上的西瓜,大概就会发出这种声音吧。
大家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异像。
宛如兜不住血包的浆纸瞬间破碎,腥臭粘稠的黏液从少女破裂的肌肤间淌出。
那颗形状漂亮的头颅在极短的时间内扭曲、形变,宛如一个被水压撑爆的椰子壳,倏地四分五裂。
但少女最后的动作,却是抬手理了理自己的衣领。
像是刚指挥完一场声势浩大的音乐会,她在向热情注视着她的观众们谢幕、致敬。
{回档}
*
第四十二轮。
少女面无表情地拿起平板。
修了两笔,她实在是没忍住,冲到上一轮没能揍到的王景面前,伴随着广播扭曲诡异的声音,又是狂暴地输出了一顿攻击力几乎为零的左勾右勾拳。
王景:……
什么鬼!?
*
打完,纪明纱无视了周围好奇的围观群众,一句解释也没留下,施施然离去。
留下王景一个人,无助地承受着其他人“这渣男咋了”的火热视线。
*
回到座位上,纪明纱重新思考起“接下来该怎么办”的问题。
从她的外表看,倒是看不出什么端倪,毕竟她一直瘫着一张太平间尸体一样的冰冻脸。
但她很清楚,她确实是为投入进去的沉没成本而焦躁了。
如果现在放弃修图,那她之前做的那些事,不就跟笑话一样了吗?
她吁出气,略微烦躁地甩了下马尾。
——正看到印巧晴受惊地把头转了回去。
纪明纱:……
*
印巧晴似乎很担心她会主动搭话,飞快把头埋在自己的胳膊底下,看着像一只瑟缩起来的仓鼠。
第一轮时曾冒出来过的想法,在这一刻,突然再次清晰了起来。
她总觉得,印巧晴的面容,看着有些面熟。
莫非是在学校或者哪里,偶遇过……?
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纪明纱主动问道:“你哪里念书的?”
“哎、啊?”印巧晴浑身一颤,结结巴巴道,“你,你跟我说话啊?”
她说话细声细气的,两只眼睛总像是蒙着水汽一般湿漉漉的,很容易让人生出一股保护欲。
因此,她迟迟不说话,旁边的考生为了解围——也可能是怕刚发过疯的纪明纱又去揍人——争先恐后地报出了自己的大学。
见周围都报完了,印巧晴不安地绞了绞前襟,嚅嗫道:“不、不好意思,跟你们不一样,我就念到高中……”
这显然是她心中的痛楚,眼框一下子红了。
纪明纱追问道:“哪个高中?”
“我、高中是念的馥六……呃,不好意思,你是馥海人吗?”
馥海六中,是馥海市当地出名的重点高中。
——还真是校友。
甚至,是大了纪明纱一届的学姐。
*
因着知道了这层关系,印巧晴的神色一下子舒缓下来,姿态也和她亲近不少。
她甚至把椅子搬得离纪明纱近了些,绞尽脑汁地找话题:“我真是给母校蒙羞了……哎,其实我老在想,整个馥六没考上大学的人,可能就只有我了吧,哈、哈哈……”
可惜,纪明纱没什么要拉关系的想法。
反正“回档”以后,她还记得对方,对方却不记得她,所有的关系都如同被海浪冲碎的沙堡一样,要从头重建——那还不如始终保持陌生人的关系,要更轻松些。
因此,她冷冷淡淡地“嗯”了一声。
这场聊天,算是被她彻底聊死了。
印巧晴讪讪地又把椅子搬了回去。
*
刚把椅子挪回去后不久,印巧晴就听见,那位对她爱答不理的“我超凶”学妹,居然主动和别人说话了。
“我刚才听你说,你是设计学院的?”少女像是在请教人,“那这种修图软件,你应该用过……能不能跟我说点隐藏的手势或者技巧?”
印巧晴有些难堪地垂下头。
对方也许并不是在针对她,但是,这种明显的差别对待,却还是让她觉得心里堵得慌。
心里烧得厉害,不知不觉间,她的视线又落到了墙上。
那里,贴满了一条条红底黑字的标语。
每个字都放得极大,被浆糊裱得膨胀、变形,密密麻麻地压迫着人的眼球——
【距离■■还有364天】
对此,她并不陌生。实际上,在那段昏天黑地的高三生涯里,她每天都对着差不多的标语。
时过境迁,她很想笑一笑,但僵硬的嘴角根本就扯不起来,反倒是视线在不受控制地快速往下移动。
【我们没有退路,只能一往无前】
【胜利属于坚持者!】
【要当领跑的兔子,不做迟钝的乌龟】
【成功者,乃人方为一事,汝躬亲二举】
【全身心投入学习之中,绝不后退,绝不后退,绝不后退】
【违反者——】
贴在墙根处的字骤然膨胀起来,那些狰狞的黑色的细线,宛如在红色水缸里游动的长虫,张牙舞爪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扑到人的脸上。
它们会贴住鼻腔,堵死那些不断鼓起的气管。
【肃清】
【肃清】
【肃清】
从上往下,书写的笔画变得越来越潦草,连带着她的心跳也变得越来越快。
胜利!
坚持!
她死死地盯着最后几乎不成型的“肃清”二字。实际上,那只是游龙一般的两根线条,但她偏偏一眼就认了出来。
就仿佛,这诡谲的图案不过是承载某种“意义”的载体,只要被人“观察”,便完成了信息传输的功能——它本身形态如何,并不重要。
回过神时,她惊愕地发现,自己的嘴正不受控制地嚅嗫着。
肃清、肃清、肃清……
她在不断地重复这二字。
胳膊冒着密密的鸡皮疙瘩,在心神即将被撕扯成碎片前,她猛地收回目光,大口地喘气。
冷汗模糊了她的视线,从额角滴落在地板上,聚成了一个小洼地。
“小妹,你呐嘞个做些呢?毛(莫)发呆,动起来啊!”
她的“搭档”,一脸风霜痕迹的五十多岁保安大爷,不满地发出了斥责声。
于是,那种眼球在膨胀的奇妙感,如同吹气球一般,烟消云散了。
她小声应了声“哦”,和其他人一样,默默地修起了图。
作者有话要说:纱纱:我暴怒!(拳打脚踢)
目标:HP-1-0-1-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