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跟孔钟见面，王宇行便打定主意，从此跟方缇诀别，再也不见了。

可人往往都是想的要比做的简单和干脆，眼见着方缇在夜的深处越跑越远，逐渐变成一颗小圆点儿，快要消失不见，王宇行怎么也忍不了，一个劲儿地在后面拔足狂追。

方缇从小身上的肉就跟敦实，胖手胖脚，肉肘子短粗壮的小腿，手脖子和脚脖子都钝粗，浑身胖得很结实，吃饭也是一个小孩儿，坐在椅子上，就能安安静静吃掉一大盘鸡肉，连着里面的土豆、胡萝卜和芦笋，一起消灭干净。

这让在边上只吃一对儿鸡翅膀的王宇行，格外遭受尹瀚洋索明月两口子的无情嘲笑。

15岁以后，方缇开始抽条长个儿了，少儿的痕迹逐渐褪去，身板开始挺拔，人也变得瘦高，侧面看去，有着少年人的单薄，皮肤又像其父，天生雪白，已经是能让Alpha看呆红脸的美人了，他一米七八的身高，胳膊长、腿也很修长，比例标准完美，一双制药捣药的手指，更是根根纤细又长得出奇，用于浩海的话说，是天生弹钢琴的人的手指。

只可惜，方缇除了在方盼盼弹琴时偶尔过去捣乱按两下音阶就跑，实际上对音律绘画文学等等方盼盼擅长的文艺项目，通通不感兴趣。

美人在形不在神，方缇没有美人的操守，作为技术死宅，平时也不擅长打扮自己，常年衬衫牛仔裤，军服也制成偏休闲的模样，米色外衣墨绿衬衫，背影看去像个理科生，喜欢窝在避不见人的实验室里，终日素面朝天，不爱交朋友，也不懂得维系友谊，比方倾当年还独来独往，除了发小之外，没有半个朋友。

只是在王宇行眼里，他跟小时候没有太大区别，脸蛋两腮还是跟一个梭子蟹似的往两边舒展，显得有些白嫩肉乎，体力更是没有辜负兵王基因，在孔雀旗还是新兵营，以及宇航兵训练基地里，方缇的体能在Omega当中都名列前茅。

王宇行追出了整整三条街，跑得喉咙里都涌上了血腥味儿，终于咬着后槽牙，向前一个加速，一把抱住了方缇的腰，控住了他。

方缇耳中的一颗黑色小钉子，瞬间掉到前胸上，被他伸手托住。

范承毅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听着很紧张：“葡萄葡萄！你在哪儿？！跑哪儿去了？！现在瞄不准你和……”

“我很安全。”

方缇将微型耳机在手心里摁上了开关，终于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去。

王宇行缓缓地松开了胳膊，不再环抱着他的腰，俩人面对面，看着彼此，都微微气喘。

原来，方缇是带他跑出了范承毅的包围圈儿。

“哈啊……”王宇行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珠，将一缕金发黏在上面，他伸手抹了一下，有些尴尬地笑了，“你认出我来了啊？”

“面具做得真差劲，鼻子都是歪的，”方缇看着他脸上错乱的面具，左脸甚至比右脸还大了一圈儿，“出去别说是乔雅师父的徒弟。”

“那不能，随便做个障眼法，没人细看，还不是你不给我做，”王宇行立刻开始耍赖，“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啊。”

“不是。”

“……那我走了。”

“你往哪儿走？”

巷子里的夜风，不断吹拂人脸，整个城市仿佛空荡荡的，就剩他们俩了。

“你知道我的事了吗？”王宇行问道。

心怀不轨，巴尔干藏奸，两兵对战当场叛变，卖国求荣，认贼作父，背叛水星等等，每一条，都能将他钉在十字架上审判。

“知道了。”方缇语气平淡地回答道。

王宇行一瞬间有种羞愧难当的感觉，低着头，似乎在方缇面前作为“大人”的尊严，瞬间被剥除干净，这也是他不愿再面对方缇的原因。

等了很久，那边还是很安静，王宇行有些心虚：“那你不问问我吗？”

“问什么，不用问。”方缇走过去，执拗地挽住他的手臂，是二人在一起时熟稔的亲昵。

“方缇，现在我是水星叛徒了……”

“水星对你也不怎么样，叛就叛呗，”方缇仰头看着他，“别做我小葡萄的叛徒就行了。”

王宇行嗤一声笑了，却因为他这孩子气的话，放松了不少，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你算老几，还不能背叛你了。”

“放尊重点儿，”方缇晃着头，躲着他的手，却怎么也躲不开，“我是你老大。”

“你哪儿大啊，”王宇行的手从他的头上往下，掐了掐他的脸，“我听说你提将了。”

“嗯，”方缇挺起腰杆，“我是方少将。”

“有星吗？”

“……没有。”

“有军队吗？”

“暂时也没有，”方缇揣在他手肘里的手，握了握拳，“但很快会有的。”

“光杆司令啊，”王宇行哈哈笑道，“那你今天出来是执行什么任务，逮我的吗？”

“不是，”方缇摇了摇头，很神秘地说，“任务保密。”

又惹得王宇行哈哈大笑，这一笑，面具更扭曲了，甚至薄皮儿都被嘴巴撑开了，伸手要去撕。

“哎，别这么扯，脸疼，”方缇抬手按住他一侧脸，“等会的。”

他从兜里拿出一小袋儿童霜似的药膏，轻轻涂抹王宇行的脸侧：“现在能揭开吗？”

“没事。”王宇行岔开腿，就着方缇的身高，闭着眼睛。

方缇轻轻地把他做的假冒面具撕下了，露出了王宇行的本来面目。

他怔怔地端详很久，直到王宇行睁开眼睛。

“还是原皮最帅吧？”王宇行摩挲着自己的下巴，笑盈盈地问。

“是，迷得小宝不转眼睛。”

“切。”王宇行又是笑个不停，一下下抚摸着方缇的头，满眼爱怜横溢，其实，他不忍心跟这孩子分开，只是……一会儿他们就要找来了。

“方缇，我现在……这样了，不能再跟你玩儿，你走吧，别跟我沾上边，对你没好处。”

“你哪样了？”方缇定定地看着他，“我知道你是被逼的，形势所逼。”

王宇行叹了口气：“不管怎样，我也是解释不清了，我特么也不想解释，反正……你有大好前途，恭喜你提将，那是咱们曾经的梦想，以后，你好好干，争取……”

把我打败。

他竟在心里盘算起来，如果方缇杀了自己，会是多大的军功。

“王星星，”方缇认真地看着他，“水星对我也不怎么样，你要是叛了那我也叛。”

王宇行一怔，没想到他能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别瞎说……”

“我说真的。”

王宇行低头看着他，虽然多么大逆不道的事，他王宇行都做尽了，但方缇忽然也要这么乱来时，他却本能地有点儿慌，想要禁止。

“瞎说什么话呢，你是接受过新兵营良好教育的人，咱没必要变成一条绳上的蚂蚱，”王宇行脸色变得不大好看，“厄斯这鬼地方，难道不该整治吗？你看我，号称军火小王子，那晚上八点出来逛，都得带着保镖和雇佣军。A军攻打厄斯，一点儿毛病没有。”

方缇心下稍定，猛点头：“那你……”

“哎，不带着我，”王宇行立刻阐明，“A军是A军，我是我，A军打我，我不会再为A军效力，以后我在厄斯……那就是玩儿，花天酒地，什么责任和义务都没有……”

“那我也玩儿，”方缇点头道，“我也花天酒地。”

“……”王宇行冷峻地看着他，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脑门，“是不是跟我赛脸呢？大人说话小孩不听。”

“你都是大人了还玩儿，那我小孩儿更爱玩。”

“方缇，”王宇行感到有些棘手，将自己的手臂从他怀里拽出去，不让他再抱，一下下推着他的肩膀，“你走吧。”

“我走哪儿去？”方缇怔怔地看着他，不一会儿，眼睛变红了，“小时候我说过，长大以后我保护你，不让你挨打了，我们一起考孔雀旗，一起进新兵营，一起当宇航兵，不是说好了吗？！”

他从兜里掏出两张纸来，颤抖着递给王宇行，是Apollo军队的申请入伍书。

“你笑话我没有军队，你来了不就有了吗？我跟你说过，以后我出师，我当主将，你当副将，我罩着你，你同意了！难道是骗我的吗？！”

他边说边跺起脚来，将两张纸往王宇行怀里摔去。

“Apooollooo……阿波罗？哈哈哈哈！”王宇行拿着纸笑得直打跌，“你是也要当太阳之子，那于皓南同意吗？哈哈哈哈！”

“王宇行！”方缇生气了，脸涨得发红，“你骗我，你一直骗我吗？！”

这分明是方缇一路长大的精神动力，是他梦想过的以后，也为之不断奋斗，直到了今天。

他想为王宇行逆天改命。

“唉……”王宇行将两张纸仔细叠好，踹进了兜里，有些无奈，又很是心疼地看着方缇，走过去低下头，双手紧紧地握住他的双肩。

“哥不想骗你，可现在的世道不允许，哥也不想毁你，”王宇行拍了拍他的胳膊，揉捏他的肩膀，额头几乎触到他的额头上，“你很棒，是个非常优秀的孩子，以后，你还会是个出色的大将军，我为你自豪，但我们不可能同路的，你明白吗？于皓南在巴尔干做下的一切，再正常不过，我能猜到你怎么将巴尔干转危为安，我也知道我怎么做，于皓南能对我放下芥蒂……”

“但那不可能，”王宇行深深地皱着眉头，看这他从小养到大的孩子，“我们注定不是一路人。”

言尽于此，左后方向位置，A军的车在缓缓、不断地靠近，范承毅坐在里面，正在不断调整射击的位置。

王宇行应该马上跑了，只是方缇的泪珠一颗又一颗，大滴大滴的掉落，缓缓划过他的脸庞，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哭什么啊，”王宇行急躁又烦乱地用大拇指擦了擦他滚滚而下的眼泪，“这都是……都是成长必经的路，不是你不好，葡萄，你很好，很优秀，是我不好……”

“也不是你不好！”方缇呜咽着喊道，“你尽力了，我知道……”

“也不是我不好，”王宇行紧紧地抱着他，“是我命不好。”

只有一路人，才能始终并肩前行，不离不弃；而不是一路的人，总有一天分崩离析，各自从对方的生活中，安静地下车、离场。

到了该分开的时候了，俩人心里清楚。

方缇吸了吸鼻子，伸手到自己的裤兜里，掏出一墨绿色的火铳密钥，放进了王宇行的手心里。

“还你。”

王宇行托着这沉甸甸的核武开启密钥，有些讶然，这是赵萍可叔叔曾经给他看过的“宇行13号”原子弹密钥，也是巴尔干的镇国安邦之宝，没想到，竟然还有再见到它的一天！

“没有被于皓南拿走？！”他握着这东西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被我换回来了。”

李若希每天在方缇诊疗室里进行光合作用治疗时，睡得香喷喷的，不省人事，方缇看到他当钥匙链一样锁在腰带上的金坨子和这个密钥火铳，就把它悄咪咪地换回来了。

“金坨子可以给你，但这东西不能给你。”

方缇用手背呼噜了一把脸，深深地再看了王宇行一眼，转身往左边走了。

肩膀却陡然被一把握住了，握得生疼。

方缇回头，王宇行冷峻凛然地看着他，随即脱下自己的外衣，忽然从他头上往下罩，将他上半身牢牢罩住，扭过他的身子，向右边疾跑！

“站住！”

范承毅那边跳下了车，紧张地往二人身上瞄准，王宇行搂着方缇的肩膀，半抱着他急忙往反方向跑去。

Piu~piu~两声枪响，王宇行笑道：“什么水平啊，没打着！”

“我让他们撤！”方缇想要转头，王宇行却捂住了他的嘴巴，几乎勒住了他的脖子。

“少爷，快上车！”

倪可梦乘坐的雇佣军车辆已经到位，王宇行箍着方缇的腰，将他半拖半抱地带上了车，嗖的一声，踩了油门，向前进发！

“别开枪！”方缇掀开王宇行的衣服，发现一车的厄斯人都举着枪朝窗外，连忙喝止。

王宇行摆了摆手，看到方缇拿出了手机，给范承毅拨了过去。

“别追了，我是安全的！”方缇对着电话连声喊道，“我是安全的，别追我！我，我在这儿诱敌深入呢！”

放下了电话，王宇行抬起双臂，轻轻为他鼓了鼓掌。

“好好好，方少将，眼泪瓣儿还没擦干呢，就在这擒敌了！”

方缇往左边一倒，倒在了王宇行身上，头往他肩窝里拱了拱。

王宇行对这样的撒娇讨好，十分受用，一边深表不屑，一边顺手把他的手机，掂到了自己的手里。

“tk200，这不老人机吗？”王宇行无语道，“A军穷成这样了，给你们配备老人机？！”

“有就不错了，”方缇道，“上个月还是写信扔邮筒里呢，这是刚配的，厄斯手机太贵了。”

王宇行啪的一下亮出自己长方形宽大厚重的新式手机：“看看你王哥的配置，最新款Ak10000，造价6万元厄斯币。”

“看东西好高清啊，”方缇接过去，在手心里把玩儿，“一看就很有技术含量。”

打开屏保，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串手绘的卡通葡萄，上面趴着一只白色大肥猫，睁着跟方缇一样的双色瞳眼睛。

方缇仰着脸儿冲他一笑，又低着头去玩手机，王宇行见他说哭就哭，说笑又笑了，只摇摇头，觉得还是小孩儿，顺手把方缇的手机卡给弹了出去，装到他自己的手机里，跟方缇换了个儿。

“那你咋办？”

“我就用你这老人机呗。”

“骗人，你家里肯定有的是。”

“你怎么知道，我很穷的，我都在超市里零元购。”

“穷得在中央广场撒钱啊？”方缇白了他一眼。

王宇行知道骗不过这小葡萄，小时候他就总喜欢弄点儿稀罕物，故意在方缇面前显摆，等到方缇要去玩儿，爱不释手，不给他了，他又声称被方缇欺负了，在那旁边卖惨，每回都是一个套路。

一车的雇佣军都听不懂水星话，他们是拿钱办事，王宇行是个出手阔绰的雇主，所以他们都很忠诚。

前面副驾驶位上的倪可梦，偶尔听懂一两句水星话，会忍不住回头，看向他们俩。

她每次一回头，方缇都跟她对上眼神，倪可梦又把头赶紧转回去了，有些瑟缩。

“瞪人家干嘛？”王宇行觉得挺好玩的，还没见过方缇这样，像争宠霸道的小猫，忍不住弹他脑门。

“她是谁？”他又问了这个问题。

“小女仆，”这回王宇行会说了，“你可能不知道厄斯这里的风俗，少爷是可以有小女仆的。”

“那我要弄个小男仆。”方缇道。

“啧，厄斯可没有这个风俗。”

“那我要改改，反正我要小男仆。”

王宇行开始掐他的脸蛋，他反手握住王宇行的手，低头使劲咬他的手腕，咬得王宇行嗷嗷叫唤。

下车时，王宇行故技重施，将大衣整个撑开，从头上整个罩住了方缇，将他带回到了自己的半山别墅里。

“给他做些好吃的，要炖好的肉，很香的肉，鱼，海鲜，那个水果蛋糕，大量的葡萄，对，各种各样的甭管什么都多来点儿，还有衣服，男孩穿的，睡衣什么的，都去买，”他从兜里掏出钱包，跟天女散花似的扔给仆人，“多买些好的，是贵客！小宝，好好招待，给我跑起来！”

“你又叫她小宝！”方缇踢着腿不干了。

“她姓宝，”王宇行回头解释道，“她叫宝可梦。”

“少爷，我姓倪。”倪可梦第一次纠正道。

“……”

王宇行没办法让方缇就那么流着眼泪走了，尤其是在手里握住那失而复得的核武之后。方缇站到了他这一边，竟然，站到了他这一边。

他将方缇安置到自己的床边好好坐着，像供着一个小佛，半伏在他的身前，手掌抚着他的膝盖，仰着头，看着他，头脑有些复杂和混乱。

“对外就声称……你暂时做了我的俘虏，回头再说。”

“嗯。”方缇很乖地点了点头。

王宇行笑了，起身继续喊倪可梦还有家中的下人，给他们安排得人仰马翻。

方缇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他的背影，真不知道谁是谁的俘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