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天。

水星鸢像是一支离弦的箭，以飞一般的速度穿破厄斯星球的大气层，以光斑闪离的状态，迅速滑出了宇宙两点之间的既定运行轨道，往水星的方向奔去。

任务期限说是七天就七天，一天一秒也不会延迟，只是这会儿大家呆坐在一起，才明白过来他们手中的“任务计划书”与Aland航空兵是截然不同的，于皓南他们是要空降厄斯星球，进行真正的战斗，而眼下这些人，只能目送。

李若希的脸变得煞白一片，坐在那里，沉沉地低着头，拳头因为刚刚砸过柜门玻璃，现在指骨节上渗出了血液，额头上的汗珠更是冰冰凉，涔涔而下。

丁一翼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无力安慰什么，只告诉哥哥：“别担心，怎么说他都是水星航空兵第一把交椅，哪能轻易让自己折在……”

李若希抬眸看他，他便说不下去了。

曾几何时，他觉得于皓南是自己的阻碍，有种既生瑜何生亮的郁闷，但现在，他却不得不庆幸有于皓南在前面，他不会让他哥伤心，而自己的哥哥，却必然要经过这种煎熬。

大厅的门被推开，许子昕、桑红、熊东光、韩仓术四人，来到了讲台上。

“在这放牛呢？！坐没坐相，站没站相！”

许子昕是一星中将，此言一出，所有在场将士立刻起身。

“立正！”桑红不禁皱眉，整顿队伍，“稍息！”

“我们这次空中执勤，圆满完成……”

“许中将，我们都没落地，就叫完成任务？”齐思龙忍不住开口道。

许子昕看了他一会儿，见他身着淡青色军服，转头问韩仓术：“童子军目前谁带队？”

“范承毅。”

范承毅应声上前两步，行军礼。

“你的部下越级向我问话，这可与军纪相符？”

范承毅低头道：“是我的过错！”

转过头去，给齐思龙递眼神儿，让他快往后退。

齐思龙白了他一眼。

他一直不服范承毅，以前同在清正学园时，他就没把范承毅当回事，认为范恒满是总统天下第一狗腿子，范承毅就是“狗腿子的狗崽子”，又因为比他大两岁，身子骨更强壮，切磋的时候齐思龙丝毫不落下风，更是对他不屑一顾。

后来事态变迁，齐思龙跟着父亲龙俊杰四处跑路，在外岛乡镇插班念的高中，又被毁了容貌，等到再见到范承毅，已经是“国恨家仇”，只想把他置之死地。

“这么墨迹啊？”丁一翼微一抬手，想要教他怎么领队，孔钟立刻上前拦了一步，一拳打在齐思龙的太阳穴上，将他整个人打倒在地。

许子昕见秩序已经维持好了，便继续下面的发言。

“我们这次空中执勤，目前已圆满完成了既定目标。从去年11月开始，我们Aland内部便计划了首次着陆厄斯星球的行动，只是在预设之初，于中将已猜到厄斯星球的防备网——也就是他们的茧，必定会用核放射与核冲击波的形式进行反击。就如冷氮枪的原料是核废料一样，核，是他们最赖以使用的武器，也是摧毁他们家园的元凶。”

底下站着的7000名，不，此刻是6999名战士，听到这里，都不禁心中冷寒。明知厄斯星球是会用核来互相攻击的疯狂星球，水星Aland战士们，仍然一往无前，纷纷跳落。这种甘愿赴汤蹈火的英勇无畏精神，让他们肃然起敬。

“虽说此行凶多吉少，敌我武力悬殊。但一切尽在于中将的预料中，我们的准备措施也相应完备。水星鸢的子飞行器，也就是代号为鸢种的宇宙作战机，在性能和装备上，可以抵抗一定程度上的核轰炸和核爆破，能够成功着陆，并给予厄斯人痛击的我方战士，一定不在少数。”

许子昕的目光不由得跟李若希的对上，作为高他三届的排头兵，此刻不得不以严谨、庄重的态度，向他的后辈进行解释。

“而我们这些战斗的亲历者们，一如你们，再回到基地时，也希望能以勃然向上、坚强自信的精神面貌，传递这一战斗精神，影响着后来的A军战士们。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讨伐厄斯人的征程虽前路漫漫，难上加难，但难亦行。”

战士们整齐喊着嘹亮的口号，行军礼，在他们的注目下，许子昕等人一起离开了大厅。

“若希，你来。”桑红认为需要给他一个交代，虽然被他打得现在颧骨还隐隐作痛。

李若希走过去，面对的是许子昕、桑红、熊东光、韩仓术四人，他们都是于皓南的心腹和幕僚，在Aland的内部高层结构划分上，能看到Omega人数并不比Alpha少，甚至还有Bate战士作为于皓南的左膀右臂，冲锋在前。

“我会坚强的，你们不必特意来安慰我。”李若希扯出了一个勉强的笑来，竟比哭还难看。

四人笑了笑，桑红抚着下巴：“我都快被你打得脱臼了。”

“对不起，”李若希连忙抚上他的脸，“是我没顾上、顾上大局。”

许子昕笑了笑：“若希，这次行动计划原本并没有你，除Aland外一个Omega战士都没加，首次降落的人也没有我们Aland的Omega战士，这就像灾难面前老人、孩子与Omega先走一样，于总是不会让我们Omega战士首轮跳入危险之中。”

韩仓术道：“据孙参谋说，于总司令都不知道何日、何时开始这一空降厄斯任务，他只知道我们主将一切准备得差不多了，只差东风。我想，于总不是个习惯告别的人，也不愿给你们增加心理负担。”

“我就想知道一件事，”李若希道，“你们现在能知道他们的情况吗？毕竟还在水星鸢内部。现在咱们跟鸢种们还有通信联系吗？”

“两个小时前，已经完全断联，进入厄斯星球地平线后，所有信号全部消失。”许子昕道。

李若希心里猛得一被提起，瞬间变得空旷无比，掷地茫然无声。

他真正意义上的，和于皓南失联了。

“那……有一定概率吗？就是空降的成功率，”李若希紧张地问道，“我知道厄斯人空降水星都九死一生，那他们用了核放射又是核冲击波来对付我们的宇航兵……”

“若希，若希，”桑红紧紧攥住他颤抖着的手腕，“相信我们于总，相信你的丈夫，我们的战士，十去九回。”

十去九回，十去九回……

李若希脑海里不停闪回这几个字，听到许子昕问后面的事：“那个多出来的人怎么回事，哪个队伍的？”

“好像是新兵营战士。”

“若希，你知道他的情况吗？竟然能够破解密码……”

可李若希站在那里，明显已经失魂落魄，听不进去别的话。

夜里20点整，水星鸢成功降落，回归到发射中心塔上，这一批战士们一个个神色凝重地走出了中心，军队干脆每人放了三天假。

李若希和丁一翼一起走出门厅，忽听左前方一辆黑色军车猛地响动一声，两人朝那处望去，竟是他们父亲的车。

一推开车门，丁一劭已经等不及出来了，看到一双生子们都在，无端地松了口气，李茉莉在那边趴在车门上，也是心思沉沉地望向他们。

“原来你们一早就知道我们这次是去陪跑的，”丁一翼道，“嗨，大过年的，弄得人心里七上八下的。”

“我们也是看你们七天还没消息，确定是这次着陆，”丁一劭道，“你爸猜得没错，于皓南是想趁过年期间，给厄斯人一个措手不及。”

“他们也这时候过年？”

“他们过的是双数年，今年还比较隆重，”李茉莉道，“前方线报是去年年底下达的，我们都以为能等到三月开春。”

只是于皓南见军队内部病毒感染的事件闹得影响很大，为免多事之秋，才加快了行动进程。

“他们下去的时候，你们看到了吗？”丁一劭问，“那个战斗机，能扛得住吗？真是核冲击波吗？有没有忽然一下子……”

李茉莉转头看了他一眼，不住地从前车镜往后看，看李若希的脸色。

“没有一下子烟消云散，我在窗前看得很仔细，”李若希回答道，“飞行器是在下去的过程中迅速变形，三个围起来保住一个，逐渐在燃烧中降落。”

也就是说，三人做铁盾，换一个飞行器的稳定下行，不在烈火中挣出命来，就在烈火中从容牺牲。

车内四人都不说话了，沉默良久，丁一翼问道：“父亲，这一决策是什么时候定下来的，我们知道着陆厄斯没那么容易，但没想到有核的情况下还要去打。”

“那你们说，是该去打，还是就在水星防守？有x枪，厄斯人短期内不敢冒然来犯。”

李若希和丁一翼沉吟片刻，同一回答：“该打！”

丁一翼和李茉莉对视一眼，都感慨地笑了笑，点了点头。

在他们的讲述中，李若希丁一翼才知道水星当局，从去年秋天开始，关于“打还是不打”，从上议院到下议院，从总统幕僚到国务卿、法院、检察院乃至军界高层、上将以上，开启了一番漫长又激烈的争论。

总统政权下的上下议院以及幕僚机构们，主张不打的占多数，检察院和法院的意思是分析利弊，保守为主，而以于浩海总司令为首的军界，却集体上书：“必须打！”

“不能让我们这一代的人应该解决的事，拖到下一代去！”于浩海道。

参议院议事长冯珂道：“想想康总临终遗言吧，为什么主张打不过就投降？那是疯狗一样玩核武的厄斯人！咱们水星不是没有尝过核武之苦！”

总统却迟迟不发表意见，方倾道：“我不会给出任何有偏向性的意见，既然是国家政策，那么就集体投票吧！”

最终有权利进□□的人不过十个代表，经过公正、透明、廉洁的投票过程，最终得出结果，6:4，主张远赴厄斯星球攻打的人获胜了。

于皓南在第一时间看到投票结果时，如释重负地笑了。

而青羚却忍不住骂道：“傻小子，这有什么乐的，第一批肩负这个重任去执行的人，就是你啊！”

“这是我的荣耀，”于皓南道，“前人走过的荆棘之路，哪有不用鲜血去踏平和踩破的，我愿从我开始，我以我血荐……”

后面的话青羚没让他说完，但李若希明白，他太了解于皓南这个人了，就在他们分别前的几个小时内，于皓南还和他一起吃了晚饭，开了一些没有营养的玩笑，搂着他的腰，向平常一样，鼻尖轻轻嗑在他的腺体上。

他不觉得需要跟李若希特别交代什么，尽管他很清楚，他带了一万名Aland战士奔赴厄斯，这次落地，有多大的风险。

三天假期后，6819名战士集体回到基地。

孙舜香在听到人数时，重重地松了口气。

临行前他曾经拒绝于皓南这个“返回后的战士们放假三天”的决定，认为会让军心涣散，“尤其在看到你们的牺牲以后。”

于皓南道：“这样的冲击下还能按时返回基地的人，才是我们未来继续抗击厄斯人的火种。就让他们怕，还给他们逃跑的机会，能回来的，才是真正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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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门光按时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进。”

杨门光走了进去，上前两步，立正，行军礼。

“彭少将。”

“嗯，”彭羽琼抬头看他，眸光平静无波，“检讨书写好了吗？”

“写好了。”杨门光递了过去。

彭羽琼被厚度微微震惊，让他多写点，可他像是写了一本书。

翻开看了看，杨门光的检讨书很诚恳，关于“试图脱离掌控、逃离回收站站长的毒手，协同丁、李少将去向设备间，意图驾驶鸢种飞行器降落厄斯星球”等等罪行，都给予了深刻检讨。

“你的手下……汪雨，就是这次偷跑的战士吧？”

“是。”

“他怎么得到的密码？”彭羽琼最关注的就是这个问题，这实在是让他感到……颜面无存。设备指令系统是他来研制、于皓南破解并补了46个bug，堪称完美无敌的防火墙和防盗网。

“汪雨这名战士，非常聪明，”杨门光道，“我们长官说，他是我们这届新兵营战士的‘智脑’。”

“比你还聪明？”

杨门光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我不足的地方有很多。”

彭羽琼心想：“看出来了。”

“这人的存活率你觉得怎么样？”彭羽琼问，他实在希望这个人活着，已经很久没看到在智商上让他眼前一亮的人了。

“呃，汪雨战士……他有个特点，就是上了太空后，每三天，他需要系统休眠一下，睡个一天或是半天，然后才会精神抖擞……”

“……什么系统？”

“他的人体系统。”

“……他是个机器人？”

“不，”杨门光摇了摇头，“反正他说，他需要休眠。我想，在这次厄斯之旅中，他如果得到了机会能够睡个一天半天的，活下去且立功的可能性都很大。”

“……”

“他真的很聪明。”杨门光补充道。

“出去。”

“欸！”杨门光立刻转头离开。

彭羽琼觉得不能跟傻子说太多话，那样自己都会跟着变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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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复一日，平静如常的训练开始了，基地的战士们在头三天也会追着问那天一同前往厄斯的战士们，厄斯星球到底怎么样。

“黑漆漆的，但很烫。”

“没什么怕的，我们不是平安回来了吗？”

“于总都不稀罕用我们。”

战士们守口如瓶，用行动来安抚其他战士们。

李若希好像也表现得很好，因为他的丈夫是行动主将，所以问他的人更多，更不乏Air内部的中高层将领们。

许子昕的话他们听得明白，这“难亦行”之战斗，靠的是勇，更多的，是勇于牺牲。

“没什么问题，挺棒的，我们的人都成功着陆，于皓南可是我挑的Alpha，哈哈哈！”

他逐渐将这一状态演得惟妙惟肖，越发让人更加安心。

只是夜深人静，空无一人的拳击室里，他呆呆地坐在地垫上，遥望着满天星空，会怔怔地出神。

于皓南，我好恨你。

“若希哥哥。”

一道声音自背后响起，李若希赶忙擦了擦脸，转过头来。

方缇背着月光而来，身上穿着白色的大褂，是医学生的装扮。

“葡萄，”李若希笑了笑，拍了拍身旁，“过来坐。”

“嗯。”方缇走到他的边上坐好，一眼便看到了李若希脸上还湿润的泪。

真是我见犹怜。

“二哥说了，让我来哄你。”

“哄我？什么时候说的？”

“临出发前，”方缇道，“他可能以为你不会跟上去。”

“他说什么了？”

“让你别总哭。”

“切，”李若希踢了踢前面的小石子，“我才没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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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让他总哭，实在不行，”于皓南对方缇道，“给他下点儿药。”

“……我刚因为下药被你吊起来，”方缇指了指背后的离心机，“就在那儿。”

“那是下毒，我说的是下药，”于皓南弹了下他的脑门，“小玩意儿，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你知道什么？”方缇的大眼睛叽里咕噜转着。

“你在保护一个人，”于皓南看着他，“一个在那次事件里，完美隐身的人。”

“……”方缇知道二哥聪明得可怕，满腹心思都是如果躲过这关。

“我现在也懒得跟你说，回头我能找到他，”于皓南道，“现在说的，是你二嫂。”

“二嫂怎么啦？”

“他太爱我了，发现我走了，不一定多紧张害怕，弄不好要天天哭，”于皓南皱了皱眉，好像挺烦躁的，但又很无奈，“你最好给他下点儿药，让他一觉醒来，就看到我回来了。”

“……咪咪不让下药。”

“你惹咪咪的事还少了？”于皓南瞥了他一眼，“要比较好的药。”

他开出了自己的条件。

“唔，不能伤害智力，他本来小脑仁儿就跟核桃仁一样大小，不能把他弄得更傻了；还有，不能伤害身体，回头过两年，他还要给我生孩子；”于皓南微微扬着下巴，又想到一个关键问题，“再就是下了药以后，他昏迷了，门窗你得锁好，不能让人给偷了。”

“……你这‘下毒么’订单，实在是难接。”方缇如实以告。

“那我就把你早恋对象挂那上面去，拿个盆放血。”于皓南指了指背后高耸云端的离心机。

“……”方缇瞪向了他，又连忙低头，眼珠子叽里咕噜转。

“你就是把眼珠转出了火星子，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于皓南歪着头看着他。

“那好吧。”方缇害怕他二哥，只好答应了。

今天，他终于堵着他二嫂了，摸了摸兜里的小药瓶。

“其实，我不想哭，也不想为他担心，”李若希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只是有些难过。”

他从许子昕的话里听了出来，整个行动计划，孙舜香是完全知情的。

“我也不想担心，”方缇捧着自己白白圆圆的脸，看向拳击室窗外面的星空，“我没哭。”

他指的是王宇行的偷跑。

战士们都回来了，他偷偷跑去新兵营的宿舍楼下，没有等到王宇行，去到孔钟训练那里，躲到墙角。

孔钟看到他了，把他当巴尔干部落的小王妃，跟他交代了王宇行的去处。

“嗖的一下……”孔钟指了指天，“跳上了厄斯星球。你也知道他，满身都是心眼子，死不了，放心哈。”

“嗯。”方缇点了点头，转过身去，走了没两步，便抚上了自己遽痛的胸口。

怎么想吐？甚至有种呕血的感觉。

他强忍着一波又一波的血腥气息，回到实验室，自己给自己诊治、开药。

原来是惊惧心悸引发的呕血，真是……病得稀奇。

他呆坐了一会儿，平静地给自己倒水，面无表情地吞下了药。

王宇行是什么东西，他再清楚不过，这种去厄斯星球的机会，他又那么聪明，报仇心切，怎会不去？

想明白了也就释然了，只是担心他拿的抗眩晕药能不能支持他平稳落上厄斯星球，而在二哥面前掉马甲后，会不会第一时间被二哥一刀封喉。

“我只是难过……他把我当夫人，”李若希系着自己的鞋带又解开，解开了再系上，“却没把我当战友。”

“哦，我原来也是难过这个，”方缇听了他的话，忽然恍然大悟，“原来我也是生气这个！”

方缇蹦了起来：“他把我当小葡萄，也没有把我当战友！”

李若希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把你当弟弟吧？”

“不是，”方缇拍了拍他的肩膀，“大漂亮，我想明白了。他们不带我们，是因为他们都很自大。咱们不生气了，咱们自己上去。”

“自己上去，”李若希看着他，“上哪儿去？”

方缇指了指天上闪烁着的星星：“厄斯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