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恪哥儿,”杜美娘心跳如鼓点,脸色却煞白,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来而不往非礼也,三叔送你文集,你可曾谢过三叔?”
“我同三叔道了谢,还保证要好好读书,不贪玩。”梅恪乖巧道。
“三叔对你一片拳拳关切之心,岂是一句谢就能揭过的,三叔既然如此厉害,你更要多向三叔请教,若他能亲自指点你几分,那便是你的大造化不是?咱们二房刚回来,你又是才同三叔见第一面,不比得上头几个哥哥,你更要好好同三叔亲近亲近,这才是一家子骨肉。”
梅恪眼睛一亮,姐姐说得好有道理,倏尔为难道:“可是,父亲说,三叔不喜欢被打扰,何况,我如何向三叔致谢呢?”
杜美娘摸摸他的头,诱哄,“三叔不喜欢被打扰,那是对外人,恪哥儿是外人吗?”
梅恪摇摇头:“自然不是。”
“至于谢礼,你还是个孩子,不拘什么,心意最重。”杜美娘瞧了一眼盘子里的糕点,“你阿芙姐姐做的如意糕十分爽口,姐姐便陪你走一趟,给三叔送一份过去。”
梅恪高兴地点点头。
***
姐弟俩约莫在园子里走了一刻,便见到一片梅林,梅花谢了大半,偶有几点残红正抖擞在枝头,穿过梅林,便是一道廊桥,底下碧波粼粼,微风拂过,吹皱了一池春水。
杜美娘抬眼看去,门楹上题着龙飞凤舞几个大字:起云台。
“触石起云,若奇峰之出岫。”既超凡脱俗又暗含不甘寂寞、待时而出一跃九霄的壮志。
闻声,临窗伏案的男人停下手里的动作,看了过来。
只见他以木簪束发,着一身道袍,缀有绿竹白底护领,双眉微皱,便有一股子威严之势,如此便会让人忽略他俊美深刻的五官,何况,他如今还蓄了须,一别经年,他的脸上竟也有了风霜的痕迹。
梅景琛,梅大人,别来无恙。
杜美娘捏着帕子的手紧了又紧。
“三叔。”梅恪恭敬地朝梅景琛拜了拜。
杜美娘回过神来,跟着福了福身,轻声道了声‘三叔。’
梅景琛凝眉想了想,这女子想来是二哥提起的继女罢。
这姑娘面色苍白,似有不足之症,唇上约莫是涂了口脂,很是淡雅,添了几分气色,穿了件白底靛蓝梅花竹叶刺绣领米黄对襟褙子,白绸竹叶立领中衣,配着象牙色马面裙。她头上挽了个云顶髻,只插了根白玉簪,垂下一指长的流苏,后面的头发用米黄的发带松松垮垮地系着,她的五官本是偏妍丽的,可一举一动莫不仪态万千。
姿容过剩,又添弱症,福祸难料。梅景琛挪回了视线。
“大人?”丁一请示,是否要将姐弟俩赶走?
梅景琛摆摆手,搁下手里的笔,站起身过来。
“何事?”他的声音低沉浑厚,言语却简。
“三叔,恪哥儿今日吃到了一道点心,很是美味,惦念着三叔,便送了一些过来。”杜美娘柔柔一笑,将手里的食盒恭敬地递过去。
纤纤素手提了一个紫檀百宝嵌烹茶图提盒,手指尖如笋,腕似白莲藕。
梅景琛掩了目光,接过食盒,“有心了。”
“那……侄儿和姐姐便先告退了。”梅恪实际上很怵梅景琛,方才被杜美娘忽悠得竟忘了。心意到了,便想着撤退。
梅景琛满意地点点头。
杜美娘低眉顺眼,礼节周到,牵着梅恪的手便告了辞。
背影瘦削,行走间,头上的步摇竟是半点没晃。
“丁一,查一查这女子。”这般仪态,可不是寻常人家能养出来的。
何况,他觉得她有几分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是,大人。”
***
回了院子,打发了梅恪,杜美娘这才脱力跌坐在杌子上。
竟这么巧!府上的三老爷竟是燕京当年风姿卓绝的梅三!
六年过去了,他爱重的夫人没了,苦心经营的官位竟也弄丢了!
好啊,好啊,可真是报应!
她本想离得远远的,可命运却安排让他们成了叔侄?
“我的好三叔,你可让我怎么办好呢?”
杜美娘盯着铜镜里面容扭曲的女子,缓缓地笑了。
***
申时,许氏带着一众姑娘从县令府上回来了。
刚进府门,六姑娘便大嘴巴地宣扬了一个惊天消息:二太太要捐三千两善款给佛祖塑金身!
二老爷下衙回来被这个消息惊得差点厥过去。
“我的太太,我的年俸不过才八十石,你是迷了心窍了,张口便是三千两!”
许氏本也觉得不妥,可耐不住大家伙说到了兴头上,话赶话的,一群太太们又捧着她,她鬼使神差的便张了口,如今一想,也是后悔不迭。
她哭着道:“县令太太出一千两,其他太太们也都出几百两,她们说我既是梅府的二太太,又是县丞太太,这头一回孝敬,心意必定得再诚一些,我想着美娘病弱,你这些年又仕途不顺,给佛祖塑了金身,定会如意顺安。”
二老爷指了指她,叹道:“你怎的如此愚昧!若求佛管用,天下读书人何必寒窗苦读!”
“她们说咱们府上乃柴桑数一数二的富庶,几千两银子算不得什么……”
“糊涂!”二老爷气急败坏道:“府上的银子与你与我何干!你多大的脸,嘴一张便能得三千两!”
“如今三叔罢官在家,府上都仰仗着咱们……”
“住嘴!我一个小小八品官,若能轻易拿出三千两,言官都得参我一本!弄不好就是罢官抄家!”
美娘捏了捏眉心,二老爷刚任县丞,仅在县令之下,因为梅景琛的缘故,想来前些年梅府在柴桑没少打着梅景琛的名头得罪人,二老爷又生性耿介,眼里容不得沙子,只怕是有人坐不住了,故意设下的圈套。
“二老爷,二太太,老太太有请。”
“老爷!”许氏慌了,抓着二老爷的袖子,怯怯地看着他,“我错了,我明儿个就去告诉太太们,我不捐了。”
二老爷叹了口气,他能关起门来训妻,但在外面也得周全许氏,言而无信叫许氏以后怎么做人?多少得豁出脸面求求大哥。
***
到了福寿堂,阖府主子都齐了。
老太太恨恨地瞪着许氏,本想破口大骂,想起她的身份,半天憋出一句:“你干的好事!”
“二嫂,这叫怎么说好呢?”四太太小方氏忧心道:“府上虽有进项,可也勉强度日罢了,上上下下的嚼用一个月总共二百两纹银,每个院子的月例才三十两,这三千两出去,可不是要把家底都掏空了?眼瞅着几位姑娘少爷都到了谈婚论嫁之时,这……我是拿不了主意了。”
许氏脸色白了白,她是穷苦出身,自然知晓二两银子就够普通百姓一家一年的嚼用了,只是这些年她跟着二老爷吃穿不愁,又成了正儿八经的官太太,太太们言语之间羡慕梅府富庶,她忘了本。
老太太气得拍桌,“你们二房归来,半分家用不出,还想着我拿银子给你们补天大的窟窿,做梦!”
“母亲——”二老爷唤了声。
许氏吓得双腿立马就软了,登时要下跪,被美娘拉住了。
美娘轻轻笑了笑,“这是怎的了?好好的事,老太太生什么气呢?今日得闻太后娘娘凤体抱恙,母亲心诚,为了给太后娘娘祈福,这才决定花重金为佛祖塑金身,怎么府上是要对天家不敬吗?”
四太太偷偷翻了个白眼,放屁!许氏什么牌位上的人,也配给太后娘娘祈福!说得天花乱坠,老太太舍得给半个子儿,她把名字倒过来写。
“一派胡言!凭你说上天去,都不是她如此花费府上银钱的理由!”老太太最是看不惯美娘,许氏带的拖油瓶就算了,还一再牙尖嘴利,偏长了副勾人的模样,勾得爷们儿眼睛都快长她身上了!
说着老太太还瞪了眼看着美娘眼睛放光的四老爷。
她儿子没有哪里不好的,都是这些狐媚子。
美娘捂着唇咳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母亲何曾说过要问府上要银钱了?不知是哪起子贱奴碎嘴?母亲虽说出身不显,但也有几分嫁资,不过三千两罢了。”
贱奴碎嘴……中枪的太太姑娘们脸皮黑了黑。
梅寻听得她断断续续的咳嗽,不由得揪心,又担忧二房如何拿得出三千两银子?据他所知,二叔为官清廉,时有救济贫苦,当无多少积蓄,她为了给二婶挣脸面,吹了这么大的牛……
他暗暗盘算着自己手里还有多少银钱。
美娘一番话让众人先是一愣,再是一怒,便是冷眼旁观的大老爷也有些来气了,二房做错了就做错了,好好求一求,一家子骨肉,他总不会真的见死不救,可这丫头竟如此愚蠢地继续撒谎,若她是二房嫡亲的血脉,他这个做大伯的免不得要好好训斥她一顿。
“杜姐姐,牛吹上天,仔细吹破了。”六姑娘凉凉说了句。昨日因着春兰的事,让她母亲丢了一半的掌家权,连累她也被母亲教训了一顿,新仇旧恨,她总要找机会报了!
“好好好!”老太太连声道:“我就看你们怎么筹得这笔巨款!”
二老爷和许氏这才回过神来,不赞同地看向杜美娘,正欲开口,又听美娘恭敬道:“父亲,母亲,这原是个误会,如今解释清楚了,还请父亲母亲回院子好好商议,我想着大约明儿早上便把银子送过去,为太后娘娘祈福的事可耽误不得。”
***
从福寿堂出来,四太太便抑制不住笑了起来,这许氏,不等她收拾,许氏自个儿就能把自个儿作死!她倒要看看二房从何处筹来三千两。
四太太目光一转,就见四老爷跟失了魂一般,哼了一声。
四老爷立马讨好地过来,亲亲热热拉着四太太,道:“太太,总归是一家人,二哥又是官身,日后少不得要仰仗二哥,咱院子里还有多少银钱?给二哥凑凑,二哥没脸了,咱府上也没脸不是?”
四太太气得眼睛冒火,她在和许氏打擂台,他倒好,还想助二房一臂之力!什么兄弟情深,仰仗二房,不过就是舍不得那狐媚子被为难。
“没有!一个铜板都没有!”四太太甩开三老爷,也不顾在外面,骂道:“你整日里青楼楚馆地逛,一房一房小妾往院子里抬,还剩下什么银钱!让你那些小心肝儿凑给你,要是再不够,你卖几个通房小妾去醉烟楼,看能不能多挣几个!”
一番话呛得四老爷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他再混账也做不出把自个儿的女人卖去青楼,四太太这番话简直是在戳他的心窝子,他后院里的女人,哪个都可怜可爱,唯独这只母老虎!
眼见着周围仆从竖着耳朵在听,两口子在外面闹起来到底不好看,四老爷气哼哼骂了句:“泼妇!”
自是不搭理四太太,甩手走人。
父母在外面撂脸子,六姑娘正难堪,就见五姑娘在那儿捂着嘴笑,恨恨地瞪了五姑娘一眼。
“四叔四婶吵架,她瞪我做什么?”五姑娘哼哼。
梅晋揉揉她的脑袋,叹息,“你呀,收敛着些,满脸都写着幸灾乐祸,你说六妹妹瞪你作甚?”
五姑娘惊讶:“有这么明显?”
“尽作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