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清风徐徐,碧波荡漾。
柴桑县位于沙河上游,来往货船皆在此渡口集散,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这都未时了,怎么还没到!”
发牢骚的少年没好气地摇着折扇,今日被祖母派出来接二房一家,府里算好了脚程,说是午时便到,他在这里候了两个时辰了,虽然中途去酒楼用了饭,歇了晌,可到底比不得府上自如。
更何况,虽然二房此番升迁任柴桑县县丞,不过是个八品,又是庶出,哪里值当他来接,派个管事不就好了,祖母真是老了,要他说,头一回,就得给二房一个下马威才是。
“四弟稍安勿躁。”声音温润,不急不缓。
“二叔他们到了。”梅寻目光一转,便一眼瞧见了当年随二叔出门的管事下了客船。
梅寻忙迎上去。
兄弟两人同二老爷见了礼,二老爷离家十余载,见了侄子亦是感慨万分。
接着一位身姿曼妙的妇人,携着六岁大的孩童过来。
梅寻立时明白,这便是二叔的继室许氏和唯一的嫡子梅恪,又忙着同新二婶见礼。
二老爷给许氏介绍:“这是三郎寻哥儿,自小便勤勉上进,拜了陈老御医为师,三年前便通过了县里的选拔,得了个医丁的名头,只待今年九月选拔通过,他便能成为医士进入太医院,前途不可限量啊。”
许氏眼睛一亮,这就是次辅三老爷的嫡子?乖乖,这通身气派可真是不一般。
四少爷梅允撇了撇嘴,显得不耐烦。这许氏之前不过是个厨娘,还是寡妇再嫁,也不知三哥上赶着巴结什么劲儿!
二老爷看着旁边的梅允,问他读了什么书,在何处治学,又勉励了几句。
这时候,船上又下来了一对主仆,婢女花容月貌,气质出众,倒比府里的小姐们更像主子。
姑娘戴着帷帽,穿着蜜蜡黄折枝梅花对襟褙子,象牙色缠枝马面长裙,站在槐树下,聘聘婷婷,捏着帕子的手指白皙纤弱,叫人移不开眼。
梅寻这才想起,二叔来信说新二婶刚认回失散十七年的女儿,一并带了回来。
果不其然,二老爷忙笑盈盈道:“三郎、四郎,美娘年长你们几岁,你们便叫声姐姐罢。”
带回来的继女到底不是亲生的,不好在府上折腾重排序齿。
恰逢微风拂过,面纱被吹开,露出了一张芙蓉脸。
梅寻蓦地屏住了呼吸。
槐树下站了一个貌美异常的姑娘,她微微含笑,三月的阳光从槐树的缝隙疏疏落落的洒下来,让她恍若妖灵。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小时候在志怪传记上看过的故事,百年槐树会成妖,化身貌美的姑娘,专门勾魂摄魄。
他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声音清晰可闻。
杜美娘也在看他,他有着细长温和的眉眼,双眸清澈如水,秀挺的鼻梁,白皙的皮肤,周身都透着一股书卷气。
杜美娘一愣,忙垂了眼睑,这张脸,竟有七分像。
“三弟、四弟。”杜美娘勾了勾唇角,笑着打招呼。
这是梅寻听到杜美娘说的第一句话,嗓音清冷,却缠绕在他心上,浑身酥麻。
恰这时,软轿抬了过来,一行人自往府里去。
***
梅家乃柴桑富户,老太爷靠药铺起家,到了大老爷这一辈,才慢慢富足起来。
宅院很大,却并没有富丽堂皇的庸俗气,反而清幽雅致,一步一景,颇具韵味。
当家老太太梅方氏坐在首位上,府上老爷、太太一众孙子孙女皆在,见二房的人进来,方才停了笑闹。
二老爷是庶出,又离家十余载,一时竟也热泪盈眶。
携同继室并一双儿女拜见了老太太,又同一众亲眷彼此认过。
许氏心下惴惴,脸上凝着笑,偷偷松了口气,幸好女儿美娘提前替她准备好了妥帖的见面礼,这一家子人也太多了些。
美娘趁长辈们闲聊,将梅府的主子再次梳理了一遍。
老太太生了两儿一女,大房、四房、大姑奶奶皆是嫡出,二房三房是庶出。
大老爷娶妻刘氏,生大爷梅修,五姑娘梅萱,大爷如今在燕京任正九品国子监学正,虽是九品,却让柴桑县令也得给梅府几分面子,毕竟是京官,大爷自然是梅氏宗族的骄傲。
五姑娘一派天真烂漫,想来是捧在手里长大的。大太太单凭大爷就能坐稳主母的位置,便是老太太方才也多给大太太脸面,是以大太太瞧着和善又亲切。
大房还有两个庶出,二爷梅晋,四姑娘梅英。
三老爷深居简出,今日并未露面,三太太已去世多年,唯有一个嫡子,便是三爷梅寻。
四老爷油头粉面,目光频频落在她和她的婢女身上,叫人难以忍受。四太太是老太太的娘家侄女儿,掐尖好强,前些时日大太太病了,如今正是她掌家,满面春风。嫡出四爷梅允,六姑娘梅茹,庶出三姑娘梅茵,五爷梅泽。
老太太唯一的嫡女,姑奶奶徐梅氏中年丧夫,如今带着女儿徐婉月投靠娘家。
二房更是简单了,二老爷原配只得了两个姑娘,大姑娘梅莲,二姑娘梅芝,皆已出嫁,如今便是许氏生了独苗苗六爷梅恪,以及她这个继女。
***
二房分了座清幽的院子,二老爷和许氏住正院,许氏疼女儿,把向阳的东跨院给了美娘,院子方正,还有一棵大柳树,添了几分趣味。
美娘只带了阿芙一个婢女,府上拨了两个小丫头,左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高一点的叫春兰,头上簪花的叫夏荷,美娘进院子的时候,两个丫头还在兴趣盎然地翻手绳。
两人见了美娘,忙收起手绳过来见礼,问了几句话,美娘便打发两个丫头下去了。
路上奔波多日,美娘又体弱,早早洗漱睡去了。
这一睡,竟做了一个遥远的梦。
那是宝隆二十六年,一个明媚的春日。
都说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这里年轻的官员们是皇上替未来的太子培养的智囊团,其中以翰林学士梅景琛最为出色,他长相俊美,才华横溢,且办事妥帖周到,十分得皇上重用,因此常伴君侧。
时下宫女们都悄悄议论梅景琛,个个羞红了脸,美娘便来了兴趣,想瞧瞧这梅大人到底有多了不得,因此年仅十三岁的美娘扮了个小太监混进了翰林院。
绿引向来喜欢研究妆扮,在她脸上涂涂抹抹,便是美娘自个儿也认不出自己。
如此甚好。
她正闲逛,被个庶吉士叫住,塞了个托盘给她,让送给梅翰林。
真是巧了,她麻利地接过,问了地方,朝梅景琛办公的承明殿而去。
殿门虚掩,美娘推门而进,内里却无人,寂然无声。
想是出去了,竟是白来一趟,美娘将托盘放下,因使了气,力道大了些,哐当一声,倒惊醒了在侧殿小寐的梅景琛。
美娘头一回来翰林院,新奇不已,虽未得见梅景琛,但侧殿的藏书却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挨个瞧过去,好些哥哥能看,她却不能看的书,一时起了歹念,便偷偷摸摸藏了几本在胸前,想着偷偷摸摸看完了,再扮个太监模样还回来换新书。
一时得意,没注意有人靠近。
她满意地后退几步,想再挑一本高处的,却不想撞进一堵坚、硬宽阔的胸膛。
“大胆小贼,竟敢在翰林院行窃。”
美娘还未反应过来,胳膊一疼,便被身后之人反扭了,疼得她直叫。
她愤愤回首,却愣在了原地,只见他黑眸深沉,五官俊美,气质冷冽。
梅景琛见是个年岁不大又身板单薄的黝黑小子,整个五官皱得堆到了一块儿,便松了力道。
“把书放回去,若能改过自新,本官可不追究。”梅景琛道。
美娘蹬蹬后退几步,这才将他看仔细,面前的男人头戴方顶,身穿红色官服,着白色亲领,腰系玉带,身姿挺/拔,当真是气度不凡,叫她一眼沦陷。
“奴才家贫,又好读书,一时见了这恁多藏书,错了主意,还望大人恕罪。”
原来是个好学的小子。梅景琛便宽容了几分,伸手将她胸膛里的书一本本拿出来,还好没有被弄皱。
“既如此……”却见面前的小子脸皮黑里透红,梅景琛想,知道羞愧,还算有救。
罢了。
梅景琛将书籍放回原位,问美娘读过哪些书,美娘心肝儿怦怦跳,好歹硬着头皮随口胡诌几本。
他怎么能探入她衣襟取书!!!
“《女则》、《女诫》?”梅景琛惊讶,纵使是个无根之人,也不至于读女子的书籍。
美娘陡然回神,勉强解释道:“奴才不知该读什么书,这是带小人的公公推荐的。”
梅景琛唔了一声,转去正殿,坐于书案后处理公务。
美娘忙跟过去,乖觉地将茶盏奉给梅景琛,“大人喝茶。”
梅景琛看她面上的红潮还未消退,足见羞愧之深,接过茶,喝了,怜她小小年纪便进宫做了太监,又甚爱读书,道:“往后若想读书,可来承明殿,我会找些适合你的给你读。”
从此,美娘日日装成小太监化名‘小杜子’来承明殿,只安安静静读书,或是偷瞧梅景琛,绝不打扰。
梅景琛拿她当小辈,偶尔休憩,也会考校她功课,或手把手教她写字,只当个乐趣,毕竟,日日长时间在殿里办公也是十分枯燥的。
如此日日相对,大半年过去,美娘只恨自己太小,巴不得立马及笄,便招梅景琛做驸马。
她偷偷将心事告诉了杜皇后,杜皇后却告诉她梅景琛早已成亲。
简直晴天霹雳。
美娘实实在在伤心了许久,翰林院不去了,人也消瘦了许多。
杜皇后心疼女儿,便挑了好些少年公子,让她相做驸马,有了梅景琛这块珠玉,其余的瓦砾美娘哪里瞧得上,就这样郁郁不乐,直到及笄。
时逢大齐与鞑鞑交战,大齐战败,割地赔款,甚至讨要公主嫁过去。
美娘是唯一的嫡公主,又才刚及笄,她父皇母后如何也是舍不得的,因此她并未放在心上。
可哪里知道,梅景琛一道折子,便决定了她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