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叶在翻飞。一上一下,弧度如正弦函数一样规律。
少年懵懵懂懂地站在广场中心,他的视线跟着树叶一起起伏,然后落到一个坐轮椅的少女身上。
女孩捻起叶子,把它轻轻抬起——叶子背面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孔洞,像被虫群啃食过一样。
就是这样一个场景:少年,少女,树叶,一片空白的场景。
少年用了几秒钟判定到底发生了什么。在看到自己稍显稚嫩的手与年轻的少女后,他确信自己应该是看书看睡着了,现在可能大概正在梦里。一是现实中怎么可能会有“一片空白”的地方,二是“现实”中的他早就年过二十,而这双手怎么看都像是个初中生的手。
梦总是这样不讲逻辑。
人总可以从梦里见到各种人:存在的、不存在的;讨厌的、喜欢的。少年庆幸自己梦到的是年轻的二姐,而不是大哥。
不然那会是噩梦。
“好在梦的是二姐。”少年拍拍自己的脸,走上前自然地扶住少女的轮椅:“二姐,有何指示?”
“梦……?”女孩怔愣片刻,扭头呆呆地盯着少年。
完了,二姐要是知道我在梦里给她安的这么个木楞形象,我得吃她一书本……不应该啊,我对二姐的尊敬发自真心的。少年边推轮椅边想。
这梦来得不合时宜,过分荒谬,他有点怀疑是不是睡前看的那本书太过于惊世骇俗,导致他直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过说不定看书的场景也是梦的一部分,毕竟梦没有逻辑性,梦里的人又往往分不清从哪里开始才是梦境。等自己醒来后大概就弄懂了。
少年又想起那本书——那本关于校霸、校草、校花之间的超级三角恋狗血故事,来自他们亲爱的大哥藏在层层书架后的宝贵“遗产”。重重检查没发现问题,二姐才打开来阅读。她翻了不到半分钟就概括完了此书内容:“校花转学到新贵族学校,校霸霸凌到最后爱上了校花;校草是幕后黑手,他一边策划校霸的霸凌一边英雄救美……你真的想看吗?那不要去看细节噢。”
他死不听劝地跑去瞄了一眼,然后被其中校花遭校霸胁迫、在全校欢呼中嘤嘤哭着投入校草怀抱的一段深情描写深深震撼。
“说了不要看啦。”二姐笑出声,拍拍他的头。
可见歹毒的大哥即使到了监狱里也不安生,留下这么本祸害超远程攻击他和二姐的眼睛。他一时间动起了给监狱里的二哥送点温暖的念头,这想法又在和二姐的聊天中被他抛在脑后。
晚上的时候别墅通常没什么佣人,他会跑到书房跟二姐处理一些医院的业务。如果文件不那么多,或者他下班下得早,他们还有时间翻翻书,聊聊天。他和二姐都很忙,已经太久没有好好坐下来休息一会。
接着?接着他就到了这里,推着二姐的轮椅——一切不过一闭眼一睁眼之间的事。场景转换得太快,很难不让人怀疑这是不是场梦。他甚至怀疑说不定连跟他二姐聊天都是梦的一部分……那这未免也太悲惨了些,现代人总是太多事务,缺少合理的休息时间,连与家人的团聚都只在梦里发生。
轮椅上的少女双手颤抖,捂着脸深呼吸,像在反复确认一个事实。少年有些担心她。即使这是一场梦,他也更希望看到二姐高兴一点。
如果他能操纵梦让二姐开心些就好了,他一直觉得二姐活得好辛苦。
给他们看手相的先生说,二姐的手纹杂乱深刻,天生会想得多。在大哥没垮台前,想得多是两个人的通病,也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本能;大哥垮台后,他恢复过来,二姐没有。事情结束将近四年,大哥的阴翳至今笼罩着二姐。
果然,等梦醒之后还是给大哥送点温暖吧。
沉默许久后,少女喃喃:“赶上了……不,还没有……小弟,闭眼——除非我说,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睁眼!”少女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
少年很听话地闭上了眼睛。他想,梦里的背景到底什么,让本来温文尔雅的二姐如临大敌。
上一次二姐那么激动,是他们第一次面对尸体……那具尸体是他们可怜的大姐,年纪轻轻就“投了河”。他二姐让他闭眼别看,喊得嗓子都破了音。虽然后面他们亲爱的父亲还是逼着他“好好送别”他大姐,让他好好目睹大姐泡得浮肿的尸体。
事后他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二姐。他二姐一直希望他能无忧无虑长大,成为一个单纯快乐的小孩子。大哥笑她是痴人说梦。
一个狗血且扭曲的家庭往往具有这些要素:缺席的母亲,变态的父亲,心理扭曲的兄弟姐妹,还有勉强正常的一两个人;父亲和母亲的位置可以对调,总之父母绝对不会是正常的。
这样的家庭绝对养不出单纯快乐的小孩。
少年只觉得自己和二姐勉强算是正常人,因为自己和二姐的母亲是很好的人。对于剩下几位哥哥姐姐的母亲,他不清楚也不好评价。
这次或许他可以稍微不那么听他姐的话,叛逆地睁一睁眼……毕竟这是梦,他或许可以稍稍做点什么。他二姐就是喜欢这样,什么都拿来自己扛。他总想给二姐做点什么,又总是会被二姐小心回绝掉。
扑簌簌的声音从耳边掠过,少年在余光里看到了另一幅场景。他站在熙熙攘攘的校园广场里,他的二姐正在和一个牛高马大的人对峙。如果细细分辨,会发现这个人在细节上与那本狗血小说中的校霸有诸多相似。眼角一道凶狠的疤、经常叼着一支烟、校服衣摆上的瑞士军刀——原来瑞士军刀真的可以“挂”在衣摆上?
“二姐……那是校霸?”少年低声询问。
被称作二姐、看上去反而比少年还要小的少女猛地扭头:“你睁眼了?”
从没见二姐这么惊慌过。少年心里嘀咕,嘴上还是乖乖应声:“看到了那个和小说里挺像的校霸。”
“校霸……校霸……原来如此……”二姐咬唇,给少年比了个手势:保持现状,不要冲动,不要出声。
手势是他们之间的默契——生长在一个压抑的家庭里被迫养成的默契。
少年刚准备回手势表示明白,就瞥见校霸大步走了过来,单手撑在了轮椅上。
大哥,且不论你这样可能会把二姐的轮椅弄翻,你不会要动我二姐吧?少年青筋暴起,正准备动手,被他二姐早有预料地按住,少年微小的叛逆被扼杀在摇篮里。
“燕诗行……你和那个转校生什么关系?”校霸冲着少女吐了一口烟。
“没有关系。”少女抬头回应,“我不认识她,也没有替她打掩护的必要。”
“哼,那你怎么解释,在你出现之后她就突然消失了?盯梢的兄弟这么多,一个发现她行踪的都没有?你死心吧,校花只会和我谈恋爱。”
少年:?
如果不是二姐按住,少年真的很想先竖个国际友好交流手势。校花校草校霸三角狗血恋,跟他姐能有什么关系。
也怪自己做这么一场荒唐梦,把二姐放到了紧张的位置。他猜这应该是这本小说里的某个片段,校霸因没有找到校花冲同学发火。无能狂怒竟然还要找借口,小器得像个三岁小孩。
有点像他亲爱的二哥。毕竟梦是有原型的,有个什么奇葩原型也正常。
“别以为我没看到你……燕文远,校花是我的。”校霸阴恻恻的声音在少年耳畔响起。少年紧握轮椅把手,谨记他姐的话一动不动。他想他又没有自我介绍,这看上去就不太聪明的什么校霸从哪里知道他跟他姐的名字的。转念一想这是梦,好像一切又合理起来。
不对,是梦也不能欺负他二姐——
而后他就听见他姐低吟一声“学生凳”,接着她抡起一把不知道从哪来的凳子,狠狠地砸到了校霸头上。
好!恋爱脑就该砸!二姐漂亮!二姐牛逼!
少年心里的欢呼还没平息下去,他的二姐就拽着他操控电动轮椅飞速逃跑。少年一边稳着身子一边想,二姐喜欢把轮椅当运动,笨重的电动轮椅被他二姐摇成手动轮椅。他老早就想过二姐她轮椅能飚多快了,没想到能这么快。
风好大,脸有点僵,少年不合时宜地想,可能二姐也开过轮椅,结果发现开得比电动车还快,完全没有考虑残障人士的需求,索性放弃了。
他微微扭头,担心校霸会不会追上来。
没有。校霸没有追上来。校霸的头被那一凳子打歪了,脖子呈九十度弯曲地站在原地,身边的同学来来往往,嘴里欢呼着“在一起”、“好甜”。少年想,这个梦或许还带有点诡异元素。
如果他能操纵梦就好了,他直接让校霸脖子右拧,起哄恋爱脑脖子左拧,统统送下去给他二姐报仇。
等跑到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的时候,少年终于被放开。他看着少女气喘吁吁的样子,好像跑路的不是他而是少女。于是少年干脆靠在墙角,等她平复心情。他摸了摸自己口袋——摸出一张学生卡,上面写着他的名字:燕文远。
他其实没有高中饭卡,他也不知道自己饭卡的原型是什么。燕文远只记得自己高中时喜欢随身揣一张照片,是他跟她二姐燕诗行的合照。燕诗行从小就腿脚有疾,常年坐轮椅,这张合照里她却强撑着自己孱弱的腿站起,笑吟吟地揽着燕文远。
“小弟……现在周围还有人吗?”燕诗行边喘气边打着手势问他。燕文远早瞄过周围,这里应该是类似普通高中电力房一类的地方,别说人,连鸟也不见一只。少年不知道他二姐在紧张什么,校霸头都被打歪了,再来一个也是被脑子打开花的命。不过他一直很听燕诗行的话,因而同样以手势回应:“没有人,安全性高。”
燕诗行松了一口气,她按按胸口,踌躇着开口道:“小弟,我的情况不是很好……我忘掉了很多东西,为数不多能记着的就包括你是我的小弟……我甚至不知道怎么说服你相信我……我只希望你能保持警惕,这是个诡异的地方,但是你放心,我会尽可能保护你。”
燕文远想起他第一次进那个陌生的别墅的时候,满屋冷漠的金发碧眼里,只有坐在轮椅上的少女的神情算得上是温和。她领着少年熟悉庄园,话语和现在的燕诗行如出一辙:“嗯……我第一次被接到这里的时候也和你一样,别紧张。我不知道怎么说服你相信我,但是我会尽可能保护你……我的小弟。”
长姐如母,放他这里是二姐如母。
“那二姐,我只有一个问题。”燕文远半靠在轮椅椅背上,声音闷闷的:“我们到底在干嘛?躲那个傻*校霸吗?” “不要讲粗口。” “……躲那个恋爱脑校霸吗?”
“……你就当是吧。”
“我能揍他吗?“
“不能,你揍不过他……你一定要冲上去吗?”
“你都揍过他了,我应该也能吧?以前我跟二姐你就是这样的,你在后面谋划,我在前面当打手,哎二姐你忘了没关系的,我帮你回忆起来。”燕文远撑起身子,试图说服他姐让他去打架。
“我虽然忘了很多事,但我不是全忘了……我没让你去打过人。”燕诗行叹气。
行,没骗到。少年暗自叹了口气。他姐一直很反对他诉诸武力,并一直调动着她的人脉与手段去解决武力问题。这点在梦里也一样。
连梦里都要被二姐训斥不能打架,可见这条铁律有多深入人心。少年腹诽。
少女打量燕文远的脸色,知道这人绝对没往心里去。她伸手捧住少年的脸,一字一句道:”燕文远,我很认真地告诉你,这里不是梦,这里很危险。二姐不会骗你。”
“……二姐以前为了瞒过大哥,骗我去了欧洲。”
“啊,那是因为那个时候你还太小,现在不一样。接下来发生什么都有可能,你一定不能把这里当成梦……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把它当成大哥写的小说里的情景,时刻保持警惕,好吗?”
“我知道了,那我尽可能避免冒险,二姐你也注意保护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至于二姐要带上大哥来警告他。在燕文远这里,事件的风险等级在低中高上还有一个大哥级,燕诗行觉得事情很严重时,就会带上“大哥”的字眼提醒他。
燕文远垂眸,他想,小说里的情况很严峻?那群恋爱脑武功高超?
燕诗行见燕文远是认真在下保证,也就松开了手。她捻起手里的叶子,递给燕文远:“把它拿着,不论何时何地都要贴身携带。你就当现在你也是这幕剧本的一员,像其他人一样上学。还有,远离书本,远离任何形式的书本,不论是电子书还是电视投影的书本。如果你避无可避,那就握住我给你的这片叶子……当然,如果你遇到危险且避无可避,拿书砸人会是最好的选择,我会尽快赶来。”
“什么书效果更好?”
“奇葩的、不讲逻辑的最好,或者拿些儿童文学类的课本。”
“好。”少年记下,将如何偷一本书放进接下来的行程。
“最后,”燕诗行操控轮椅滑到燕文远身前,紧紧地攥着他的手:“不论如何,记住有我。不论有什么危险,如果我在,优先会合。”
“收到。”
燕文远不会把燕诗行的话当耳边风。燕诗行鲜有认真到严肃的模样,上一次她这么千叮万嘱,是在他和燕诗行联手铲除他们家的老四、燕文远的的哥哥的时候。
彼时家里剑拔弩张,走错任何一步都足以致命——所幸他们之间足够信任,保住了身家性命的同时,也把老四彻底从家族抹杀。这换来了他们的自由,即使他们的自由仅仅维持到他们来到这里之前。
如果燕诗行足够认真、足够严肃,那么燕文远将会抛开任何疑问、发自内心地相信他二姐。
不论何时何地。
作者有话要说:进展可能会有一点慢……
ps:这里看上去没有攻,但是攻已经出场甚至算是半个女装了xd
燕文远:日后我将用这本书狠狠嘲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