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欢的回答使我惊异——迁回洛阳倒不令人意外,但这个时候提出,是否有些操之过急?眼望向她,正要回答,心头一跳,忽有所悟:“中国人的性格,最是要中和,假如你说屋子太暗,要开一扇窗,他们肯定不肯,但若是你说要掀掉屋顶,他们肯定就会同意了。”
鲁迅先生的话是这么说的么?总是这么个意思罢。人到中年,才突然发现,原来九年义务教育——或者说十二年基础教育——原来这么珍贵。而那些被我们目为古董、古板的先人言语,竟然处处都透露着睿智。
阿欢自然是没有听说过鲁迅的,但以她的聪明,轻巧便听出了这小小的譬喻,轻轻一笑,道:“这可不是我说的。”
我笑道:“不是你说的,但与你的意思,可切合么?”
她并不肯答:“要我说,最好便是住到洛都。天气好,又方便。”
“你不怕?”
“怕什么?”
“那里是我阿娘的地方。”
“你阿娘老了。”
我没有说话。以前,她总不愿在我面前提起母亲,现在她却似乎很平静。这说明母亲的确是老了,至少对阿欢已无威慑。我倒不为此失落,却总觉有些奇异,平视着阿欢,想要重新认识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节。
这当然是徒劳的。
她还是她,从身体到表情到衣着,都是我所熟悉的那个人。老了些,自信了些,更有魅力了些,但没有变。准确说,是我们的改变相一致,所以衬得彼此都不曾变。以此观之,其实我也是变了,所以看着她,才觉得如此自然,没有分毫的异常。
但就是这样,反倒使我感觉奇异。说不上哪里奇异,但就是奇异。
好像有一天早上,从床上起来,发现自己回到了小时候,这件事看起来如此之不正常,但在我这,偏又好像正常。
阿欢被我看得皱了眉,偏了偏头,道:“怎么?觉得你阿娘没老?”
我摇头,牵着她的手,诚恳地道:“就算去了洛阳,关中这么些人,总要有出路。”
阿欢轻笑:“京城少了一半人,还没有出路么?”
“暂时少了一半,但以长安繁华,不出多久,也就补上了。”何况粮口之患岂止京城,分明是整个关中。
“就算漕运得行,人口孽生,难道没个尽头?”
我哑然。以大部分时人的智慧,自然是想不到这一层的,甚至连我,也早已忘了来自那个世纪的教训。但阿欢指出来——与其说她总是这样敏锐,倒不如说她已习惯将人当作蝼蚁,所以也认为人会像蝼蚁那样繁衍扩张。
可这的确会是个问题。
治理国家,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问题?问题叠着问题,问题套着问题,一个问题没解决,又来一个问题……
我不自觉地扬了扬鞭,察觉自己的烦躁,又忍住,只是轻轻踢了踢马。马儿不走,反倒停着悠闲地吃起了草,恼得我轻骂一句“畜生”,再次扬鞭,却被阿欢阻止。
她手捉着我的手,另一手从中取下马鞭,淡淡道:“前些时候,你天天在我面前念叨什么漕运边疆的时候,我便如你现在这样。”
“现在怎样?”
她盯着我笑:“烦躁。”
“我才不烦躁。”
“是么?”
“只是没睡好罢了。”
她浅笑:“哦。”
我自她的笑中感到些许轻视,大不服气:“难道这些不是大事么?”
她还是笑:“我又没说这些不是大事。”
“你就是不想得罪既得利益集团!”
她翻了个白眼:“按你的说法,我得罪的‘既得利益集团’,难道还少?”
“你那都是为了巩固权位……”
“不巩固权位,你叫谁来替你做事?没等做完,你就叫人杀了,还漕运呢!”
“你!”我说不过她,心甚气恼,马鞭叫她夺了,又不好驱马,只能干坐着生气。
她倒是自在,手将我的马鞭慢悠悠转着,两腿晃浪浪荡着,松脱了马鞍,好一会,才笑:“你没有发现,崔明德她们,从不来问你这些事的进展么?”
我怔然:“干她们什么事?”
“独孤绍为了屯田,给你写过多少信?崔明德备过多少东西?怎么轮到漕运这事,就没人替你写条陈、寻先例了?”
“还不是怨你,天天叫她们进宫,做这做那,哪有空闲!”
“则天时,阿崔为庶务,可比现在忙多了,耽误她学胡儿语、为独孤绍画图了么?”
细想想,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一心为漕运的,都只那几个始上疏者,我这边真正的干员,并无主动的意思——可这更令人沮丧。
我垂了肩,愈益无精打采,阿欢将马鞭在我头上一点,道:“痴儿!只是叫你不要着急,又没说不做。”
我忽生机灵,耷垂眼角,嘟哝道:“你说你前些时候,也是这模样?”
她白我一眼:“更甚!”
“为什么呢?”
“你说为什么?”
“我说得出来,你还至于如此么?”
她察觉我的意图,又白我一眼:“说正事!”
我笑眼看她:“这难道不是你的正事?”我算明白了,她这小心眼,到底还是记恨。便崔二和阿绍最近忽然这样忙,多半也是有意为之——是了,她怨我在外浪荡,满世界的呼朋引伴、高谈阔论,她却只能幽闭深宫,我见的那些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里面那些有漂亮的,或者聪明的、谈得来的,怕也要招她的嫉妒,谁叫她出不去,而我竟出入自由呢?她记恨我,也记恨我身边那些人,尤其是女人。因为她是太后,世上至尊贵之女人,但在自由这一件事上,她却是世上最无权力者之一。我们,我,或崔二,或阿绍,甚至是金瓜,都比她要自由得多。
她轻哼一声,竟不否认。这模样如此可爱,这心思却又如此可怜,我不由叹息一声,侧身向她一靠,道:“阿欢。”
她不吱声,只把鞭子丢我怀中,勒缰驱骑,跑得几步,才回头道:“天要晚了,好赖猎几只兔子罢。”
我摇头,又点头,想安慰她,但任何语言,却都说不出口,憋了半晌,看她又停马,在原地故作无事地等我,方道:“听你的,都听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喵,上一章标题的确应该是行露。
以及明天有事,不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