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去年,今年的太后寿诞和射礼皆无甚特别之处,但就是这等理所当然的无甚特别,才显出其特别来——去年大局初定,一切都还不稳,为太后贺寿也好,主射礼也好,都带着一种微妙。主角虽是阿欢,配角却一大串,母亲,阿盼,宰相,以及一大串宗室。而且她也好,我也好,从头到尾,都维持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平衡。
今年母亲识趣地宣称“不适”,皇帝则在引群臣朝拜之后,也免了出席,阿欢更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绝对主角,御南郊,主射礼,于猎宫举办了盛大的筵席。接着还宫,宴席继续。京洛大酺,一连三日,到处都洋溢着醉醺醺的欢乐气息。
我趁着这海清河晏的余波,也于别院举行了一次小小的宴会。主客们甚泛,诸宰相、韦氏诸亲、李氏诸子孙及近亲,乃至武、杨等近亲,及公主近戚;次是独孤氏诸姐妹及家人、清河崔氏诸人、崔湜父子兄弟、郑氏诸人;门客济济,亦有近百,近者如杜宇——他已进中书,阿欢因见他人才挺拔,又自我门中出去,委无生忍为他说了一门韦氏新妇,等开年即成婚,李从嘉,第五氏兄弟。李从嘉又携了他那些掌柜,是为院外陪客。
金瓜自然也在其中,我既心系于她,等到酒足饭饱,诸人投壶樗蒲为乐,歌舞大作之时,步至偏院,叫人去唤她。一时不至,又因酒力,不觉便仰在椅中睡过去,头向侧一偏,又自惊醒,睁眼时,金瓜已侍立在旁,见我醒来,轻轻一笑,便要递手巾。
我忙让开,侍儿近前,替我擦了脸,还有些不好意思,习惯地道一句:“失礼了。”
金瓜躬身:“是妾莽撞。”
上次一见,其实远未算是尽兴,再要见面,掣肘却多,所以宴上一瞥,自然兴奋,但真见了面,方觉自己莽撞——也没想好,莫名叫人来,该说什么呢?总不能真与她谈一晚上数学罢?既生自失,便不说话,金瓜也不说话,头低下去,叉着的手略一僵,我见到了,亲近之心又不免失了一分,想一想,道:“你的算学很好,这些功夫,若能用在军中,想必大有裨益。”
金瓜道:“恕妾愚鲁,些许小术,东贩西卖,或还有些用处,不知军中又如何用到?”
我道:“自然有用到之处。”
因她说起行商,又问:“你常在渤海,往来新罗、倭国?与我说说他们的事罢。”忽又想起来,道:“新罗仿佛才派人来?”
金瓜笑道:“新罗旧王薨逝,群臣拥王弟隆基为嗣,约莫是来告哀的。”
这名字耳熟,略一想,这不是历史上李隆基之名么?此人既名隆基,我却无印象,说明人虽来了,国书却还未递,而金瓜却已知晓。当然,时下也无什么保密手段,新罗人与中原人服饰面貌,又大有差异,百姓们见了,议论一番,消息传播,倒也说不上什么。但她于诸外国的熟悉,可见一斑,点一点头,顺手将案上果子一摆,道:“自百济灭后,新罗想必扩张甚速?”
金瓜道:“自百济灭后,新罗尽有三国之地,接渤海,逼倭国,声势甚大。但现在渤海,又有祚荣自立为震国王,稍遏了新罗之声势。”
我挑眉:“震国王?”
她点头道:“此是靺鞨之酋,则□□,附契丹而反,为朝廷铲灭后,征聚高句丽遗民,东守桂娄故地,据东牟山而立,自称国王。至今数年,已聚靺鞨七部,其人俗习辫发,缀野猪牙,插雉尾为冠饰,以区别它部。”
我听见“辫发”二字,心中一动,想起一事,不觉又拈一果子,置于东北角:“东北之地,习惯辫发?”
金瓜道:“他们自称是丝辫,富人用珠玉为饰,其实长得像个老鼠尾巴。”轻轻一笑,道:“其人虽蛮荒,商贩的规矩,却甚清楚。其地盛产人参、貂皮以及马、铜,常委我们贩卖。”
“卖这些,买进什么呢?”
“买书籍、耕具、茶叶。”
我颇惊异:“书籍、耕具?”
金瓜道:“他们甚仰慕我中国文化,故每行经过,都要问典故、礼仪,并典籍等事,又愿出重币,贿买文字——当然,妾等恪守朝廷禁令,绝不出售不该卖的东西。”
“你们不卖,别人也不卖么?”
金瓜一笑:“别人的买卖,妾就不知了。”
我却来了兴致:“具体是什么书籍、什么耕具呢?”
“凡是文字,他们都感兴趣。不过最喜欢的,还是农书、算学,以及史书。耕具则举凡中原之物,都欲求一观。”停一停,道:“新近听说他们在重金求购江南犁。”
我的心一动,不自觉将坐椅前挪:“江南犁数量稀少,尚未布之天下,他们就已经知道了?”
金瓜道:“他们对中原之物,尤其感兴趣。”
“但他们难道不是游牧巡猎,四海为家么?怎么还要耕种呢?”
金瓜轻笑道:“公主有所不知,渤海之地,虽然极寒冰冻,却甚丰饶。不但渤海,新罗等国,也有许多良田。”颇自豪地道:“中原的农耕,向来为靺鞨、新罗、倭国所仰慕,那些使者,心心念念,无不以带回这些为荣。”
“但你觉得,我们该给么?”
她诧异道:“为什么不该?”
我一怔:“那是我国的技术……”
她笑:“那些东西,若是随便一学就能会的,还用得着派人去钻研么?再说,朝廷纵想禁,难道真能禁止?”
我沉默,她说得倒是没错。但想到以后的时代,总觉得有些不舒服。
她大约也多少猜出些我的不豫,浅笑道:“这些外族人,虽不开化,却总也有自己拿手的技艺。他们能学我们,我们自也能学他们。譬如新罗的航船之术,虽不及大食,却也有可观,尤其是小船。靺鞨的渔猎驯马,亦是长处。”
我挑眉:“你觉得我们该向他们学习?”这倒是罕见的姿态。时人无不以中原大国自居,于这些边陲夷狄,总有些轻视,我是因着穿越,才重视这些小国,她一个商人,能有这样的心胸,却有些难得。
金瓜笑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渤海拥户数万,新罗更是人口丰密,岂无可师而长之之处?”
“这话叫外面那些人听见,怕是要笑掉大牙。”
“公主在此见妾一行商,若叫外面那些人知道,不也是笑谈么。”
我忽又觉得,见见她似也不算冒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