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帝与韦太后在大庭广众之下较起劲来。群臣都十分淡然,毕竟韦太后决定将上皇带出来,便一定有她的把握。
惶恐者唯婉儿、公主、李德,以及宋之问——这四人虽于身份脾性千差万别,此刻倒也不无共通之处,但长乐公主的惶恐,总觉得比旁人更好笑些。
崔明德捉住麈尾,压抑面上笑意,一旁的崔秀轻轻道:“不后悔么?”
崔明德挑眉,崔秀道:“虽说走马长街,必定是上官,但你一字不写,不后悔么?”
崔明德摇头轻笑:“诗文,言志也。志在,何须计较这些虚名小道?”
崔秀大笑:“懒得写就懒得写,弯弯绕绕的。”
崔明德正色道:“阿叔要写,我们另寻个时候,写上三天三夜?”
崔秀摇头:“阿叔老了,不跟你们年轻人比。”
崔明德望着他与自己相近、甚至还略显年轻的脸,麈尾微摇:“我如何听闻,京中都说阿叔是少年宰相?”
崔秀道:“是他们太老。”
崔明德失笑,却不知台上韦太后,眼睛竟看过来,笑着道:”二位崔卿一直在交谈,似于这两篇《游园赋》有心得?”
崔明德从容起身,含笑上前,崔秀随后,一面行礼,嘴角勾起,好一个谦谦君子,崔明德看不过去,让他道:”崔公是长辈,长辈先说。”
崔秀不动声色地将她一瞥,长舒手臂,接过侍儿递来的书札,悠然展卷,侧头相看,口中翕然,似在念诵,只有崔明德听出,他是在笑眯眯道:“你好好思量些,最后怕还是你。”
说完,折起书札,朗声道:“臣以宋公之文,严整而富丽,起承转合,如朱栏玉砌,严丝合缝,煌煌景象。上官娘子之赋,字淡雅而意悠远,如深山林竹,浑然天生,其意象又如江河之水,倾然而下,一气呵成。”
韦太后含笑看他:“则孰高孰低,可有计较?”
崔秀道:“恕臣愚钝,只觉两篇都好,分不出高下。”
韦太后的眼便慢慢移开,落到眼前:“崔二卿以为呢?”
崔明德亦长舒衣袖,览卷而看。平心而论,宋之问的文章更为工整,想一想,道:“崔公所言,即是妾的心声。”
“则你以为,何者为佳?”
崔明德笑道:“兰秀菊芳,各有千秋,臣妾愚鲁,不敢妄言。”
韦太后将手一握,轻笑道:“若一定要比个高下呢?”
崔明德淡笑:“韵、音、转、引,两位都是方家。二赋之工切严整,亦不待言。但宋公只乐游园之乐,歌升宁之声,失之立意。上官卿以游园相引,赋生民劳作,咏圣朝宸机以庇插扦稼穑之有期,希鸿图奋发以葆万世游园之无穷,是班氏之用心,继先哲之睿踵,妾私以为,上官卿略胜一筹。”
韦太后看她,半晌,问太上皇:“阿娘以为呢?”
这称呼使长乐公主面上一喜,却令上皇面沉如水,凤眼微斜,沉声道:“崔卿的意思,是尚文章立意,胜却工笔?”
崔明德笑道:“是一切韵典,几无二致,所以以立意佳者为胜。譬如名将,布阵有奇正,行军有主偏。决一死生,胜负之凭,则在胸襟气概,谋天下者胜之于谋一道者,谋一道者胜于谋一家者。此妾愚见,敢献玉览。”虽是有感而发,随意评点,却可见是语出惊人,一时之间,四面竟无人出声,连崔秀都低了头,将手对她一张。
崔明德眼观四周,但笑不言,台上却有人拍手笑道:“说得好!”微抬眼眸,是长乐公主径于座上站起,向前一步,笑道:“崔二说得很是,文以载道……”这四个字投在心上,使崔明德的心一震,不自觉去看崔秀,崔秀捋须微笑,自然偏头,想听长乐公主接着说下去,这位的笑容却忽然停滞,手也留在一半,将“文以载道”重复了两遍,还是韦太后替她遮掩道:“二娘说得很是,文者,词之栋梁,韵音节律,梁饰也。诗文之为用,立意当先。文以载道,可谓传神。”笑向太上皇道:“阿家,妾可胜了!”
太上皇老迈的嘴角微微勾起,并不以这僭越的话语为意,却看崔明德,颔首道:“崔卿不作文,却比作文章的意还深些。虽无打马游街之赐,也当矜赏。”
韦太后笑道:“在座几位,都当有赏。”
长乐公主笑道:“但第一名,还是上官师傅。” 唤宫人取花来,亲与婉儿簪花,又取大红半臂,要婉儿披上。婉儿方才还言语自若,这会儿也不觉有些羞涩,低声道:“只说骑马游街,这算什么?”
崔明德笑道:“这是女状头,自然要比那些男人们更俊秀些。”唤人取笔,以朱砂替她点于额间,向长乐公主道:“可是诗中仙?”
长乐公主大笑道:“可不是神仙!”
将婉儿推至太上皇前,问:“阿娘看看?”
太上皇长久凝视,半晌方道:“人间是人间,神仙是神仙。”
婉儿低头不应。
韦太后与长乐公主对视一眼,韦太后亦取笔,在婉儿唇间一点,朱唇粉面,相映生辉,点完,却又满斟一杯酒,并不命她饮,只向太上皇道:“国家有此神仙才子,是天幸。为阿家寿。”
太上皇不言,仰视天空,转头,也饮一杯酒,却叫人取帷帽,与婉儿,向韦太后道:“果若用士,当有体统。”
韦太后笑而不语,俯看崔明德,又道:“崔卿无文字,可惜了。”使人与崔明德和崔秀酒,崔明德接过,一饮而尽,丢开酒杯,笑道:“技不如人,没什么可惜的。当居家自省,以待下回——下一次,可要与宋公、上官卿好好讨教讨教。”重新执杯,又与宋之问和上官婉儿道:“二位比至此时,才见高下,足见文逢知己,当浮一大白。”
婉儿笑道:“崔卿所言极是。”与她饮一杯,又与宋之问饮一杯,面泛潮红,意气昂扬。宴乐已极,两代天子,便传回宫。
长乐公主使从人牵一匹温驯的黄骠马,扶婉儿上去,不大放心,又叫几个侍儿,并一队卫士,骑马跟从。
婉儿跨在马上,眼意觞畅,却还低头,口称:“失礼。”
崔明德笑道:“二十余年,只待今日,纵失礼一回,又能如何?”
婉儿浅浅一笑,那脸上如浮桃花,旋又止息,轻声道:“浮名虚生,纵然得意,却不知该向何处得意?”
崔明德向远处一看,三位圣人的车驾已备,皇帝最心急,早已登车不见,太后亦扶着人进去,唯有则天皇帝,站在车前,回首凝望,见她们张望,颤巍巍上车。
崔明德一笑:“上官公得追封天水郡公、黄门侍郎,又能有宋公作挽词,可谓哀荣,太夫人若能读到这篇词,想必十分欣慰。”
婉儿一怔,眼中濡湿,泪出即收,点头笑道:“多谢提醒。”一打马,轻巧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