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亲吻着她。从无关紧要的伤痕,一路直入,渐渐地靠近到最耻辱之处。她最初是有些抗拒的,但渐渐地,却有些松懈下来。
太平的脸很温柔,眼睛里透出光。
不是从前那柔弱的小女孩,而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似的。她的手按着刀,紧紧地,盯着李暅的眼神出奇地冷漠。全不像以前。
但她看自己的眼神却更温柔了,温柔得……有些像阿娘。
韦欢忽然有些惶恐,惶恐于这种想象。
她已经有多久没有想起过那段回忆了?至少许多年了罢。
许多年来,她都说服自己,哪怕阿娘至爱者绝不是她,她也没甚么好悲伤的。谁叫她投胎的次序不好呢?上面有个大的,还是个男儿。下面有个小的,又那么可爱。
她呢,既没甚么过人之处,又不是儿子、幺女。
无足轻重。
就像她在学堂,或是球场那样。
不管她再努力,她也永远不是最受瞩目的那一个。
这本是她从出生以来便应当知晓的事实。
也是她作为一个女人所命定的事实。
但是,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她不甘心。
她也想要成为唯一啊。
阿娘眼中唯一的那一个。
阿兄眼中最疼爱的那一个。
或者是良人——哪怕是不那么良人的良人,眼中那一个。是爱,是恨,或是别的。
她只想成为世界唯一的那一个。
而现在,她是了。
太平的眼神,清澈得像泉水,全部的泉眼中都只有她,只有她的影子。
从前,很久以前,那些承诺,那些话语说过无数遍,韦欢都不敢相信。
那一次……那一次太平的安慰,抚摸,亲吻,韦欢也不敢相信。
但现在,不知为何,韦欢忽然就信了。
像是灵光一点。
为什么呢?
是因为那把刀吗?
还是因为她已再没有任何可失去的了?
又或者,只是因为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只是自己从不曾留意?
韦欢不了解。
她只是痴迷地看着太平,看着她怜惜地抚摸自己的伤痕。那些伤痕,有旧的,是上一次李暅留下,她自己又加深过。有新的,是这一次。有李暅造成的,有她自己造成的,也有不知道由何处造成的。
但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太平的抚摸。那温柔的,柔软的,触感。让韦欢想起母亲的怀抱。
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七娘不曾出生时,阿娘曾这样抱过她罢?哄着她,像哄一个婴孩——那时她本就是婴孩。阿娘会唱歌,温柔得像水一样的歌,能直淌到人心上。
其实回想起来,阿娘也并不是不在意她的。在记忆中最后的那些时候,阿娘总是搂着她,喃喃地喊她的名字:无量寿,无量寿。
阿娘说,她出生时身体不好,所以阿娘给她起名叫无量寿。后来,要起大名,不识字的阿娘,又去求阿师,阿师问阿娘有何求,阿娘说,平安喜乐尔,阿师因说,喜乐为欢。取为欢字。于是阿娘又去求了父亲,百般婉转,使韦欢名为了韦欢。
阿娘总是有些智慧的,虽然卑微,虽然弱小,虽然不识字,甚至大部分时候还很粗鄙,但阿娘总是有些智慧的。是她身为女人的智慧。
韦欢抿嘴,身体渐渐松懈、打开,享受太平的抚摸。
回忆却还停留在阿娘身上——她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但真想起来,却像刚刚发生一样清晰。最早的阿娘并不是父亲的“妾”,而只是府中的歌奴。于韦氏而言,奴婢形同畜养。繁忙时承奉主人,闲暇时招待客人,生下的孩子,因为血统的模糊,往往也只是畜产。
但阿娘,阿娘生下了阿兄,成为了父亲的妾。阿兄成为了父亲的儿子,韦欢也成为了韦欢。
阿娘常说,天自有道,男人有男人的道,女人也有女人的道。各人要按各人的道,自有各人的缘法。
她说这话时微微笑,透出她那等人中不该有的睿智。韦欢从前不以为阿娘会有睿智,现在回想,却发现阿娘不但有睿智,甚而还超过许多人。
比如父亲从不曾像对崔氏那样对待阿娘。他或许不在意阿娘,却也从不曾将他的坏脾气发在阿娘身上。比如父亲承认了阿兄,让阿兄与其他兄弟一样入学堂读书。比如韦欢养在了崔氏身边,而崔氏待韦欢,其实并不差……
回忆像月光,慢慢淌过心头。
阿娘那些歌谣,还有微笑,都随着回忆,清晰地映照在心上——天自有道,给了男人的东西,也会夺取他们的东西,夺取女人的东西,也会给她们东西……
韦欢沉默着,感受着太平,手握住太平的手,引导着她向自己的更深处。
忽然之间,她决定倾诉:“我的阿娘死于一个春日……”
太平听着,她讲,边讲,边下定了决心——似乎这一刻的决心也没那么难下。
“我们的将来。”韦欢以前不喜欢这样虚幻的字眼,此刻却觉得这几个字充满了魔力。
将来。
她们会有将来。
就像阿娘,病中握着她的手,微笑着看着窗外,轻轻念着,无量寿。
无量寿,才有希望。
韦欢冷静地收起刀,将自己的头发打散,披下,跪在床沿,直勾勾地看着床上。
李暅还在打呼噜,胡须下喉结起伏,吐出模糊不清的句子。
韦欢知道他喜欢柔弱的女人,傻傻的,以他为天。但又不能太傻。必须要有那么一点智慧,那么一点点的小聪明,小心思,而且是为了他的小聪明,小心思。
韦欢甚至可以想象,韦欣是如何在他面前流泪的,斜着脸,露出好看的角度,脆弱得像一只受伤的兔子——被侍卫们恰到好处地惊扰围剿,撵到皇帝面前的那种——等待着皇帝自以为的宰割。
柔弱,恰到好处的柔弱。
韦欢想着,看见李暅动了动身,赶紧低头。却听见旁边有人喊:“阿娘。”
一回头,李盼揉着眼,怯生生地从柱旁走出来,看看李暅,又看看韦欢。
韦欢蹙眉:“你怎么来了?”责备地看向他身后,盼却无师自通地跪下,爬过来,慢慢挽住她的手:“阿娘,我怕。”
韦欢不说话,李盼似得了她的鼓励,将头慢慢贴过来,靠在她的手臂上:“阿娘。”头来了以后,身体也紧紧贴住了,接着几乎是整个人抱住她,紧紧地向她怀里钻——也不过是个孩子,小小的,长得像她,也像他父亲。是和太平全然不同的气质,但紧贴着她时,却有了太平般孩子气的特征。
床上的李暅抽动了一声,将醒未醒,门口的王元起迅速地探进来半个头,向内张望。
韦欢犹豫了片刻,终于伸出手,搂住了李盼小小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