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庙。www.xinghuozuowen.com
他们是这么称呼那个地方的。
其实就是个狭窄到不行的小巷, 阴暗潮湿,两侧砖墙向内挖出一些供人栖身的空间,吃喝拉撒都在里面。多么讽刺, 跟名字不同, 这地方有的只是疾病, 贫穷,和痛苦。
沈幕泽就是在这里住了整整八年。
据说他是被老乞丐捡回来的,老乞丐懂些医术, 在一众流浪汉中还算有威信,可他只觉得厌烦。
这种厌烦一天天与日俱增。
京城里权贵富贾占了多数, 个个绫罗绸缎, 丝锦狐裘,女子身段娇柔,坐在仆从抬着的轿中往外瞧, 瞥见他们这些乞丐,便像是挨着了什么脏东西一样惊恶地飞快放下轿帘。
这还算好的,若是那些富贵公子哥儿,有时甚至拿他们出气, 非打即骂, 末了再赏个馒头,就像在对待街边的野狗。
沈幕泽有时也想过, 若是找到了他的亲生爹娘,他总不至于过的比这更差。
或许是对优渥生活的向往, 还有忍受不了别人那般打量的目光,他偷偷拿了老乞丐的钱,去成衣铺买了一套最便宜的长衫,再借水洗漱了一番, 走出来时,那店里的掌柜都看直了眼,以为是哪家落魄的小公子。
唇红齿白,面如冠玉,除了营养不良身材瘦削了点,怎么看怎么像个俊俏少年。
沈幕泽很高兴,他走回永安庙,想要让老乞丐也看看。
有户独身一人带着女儿的妇人发了高烧,老乞丐正在给人熬药,抬头一看,便看见一袭干干净净的月牙白的衣角,心头一惊,还寻思怎么有贵人进到这里来了。再仔细看了两眼,脸色才倏地一沉。
偏偏沈幕泽正在兴头:“叔,你看我买的新衣服,他们都说很配我,还说我像那些公子哥儿。”
老乞丐站起来,冷笑:“公子哥儿,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那跟我们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的世界,你小子也敢痴心妄想?”
他指着沈幕泽就骂:“脱下来给人家还回去!把钱要回来。”
沈幕泽哪里肯,他第一次穿这么光鲜的衣服,巴不得当宝贝供起来。
后来老乞丐将他狠狠打了一顿,从前他还真没捱过什么打,身子娇得很,磕着碰着一下子就见血,偏偏这次硬是咬牙着,一声都没吭。
钱最后是没要回来,衣服自然也没还,那先前还夸他气质好的掌柜一脸厌恶,关门险些砸在他的鼻尖上。
“看见了?”
老乞丐把衣服丢给他,没好气的,“买都买了,穿着吧。”
沈幕泽跟在后面,没哭,就是狠狠吸了一下鼻子。
小孩子最不记仇,可也是最能记仇的,沈幕泽打那之后愈发厌恨他,或者说,厌恨自己。
他不喜欢自己无能的样子。
*
后来沈幕泽没再穿过那件衣服,他人机灵,一旦脑子转过来了,自然琢磨得出来东西。
他开始混迹于那些酒楼茶馆赌场,盯梢,传话,收人钱财替人办事,除了杀人放火以外什么都干过,赌场里的弯弯绕绕摸的比家门还清楚。
久而久之,居然也在这附近混出了点名声,那些个小混混叫花子都得喊一声哥。
永安庙的人都说:“泽哥儿要出息了,他还真跟咱们不一样。”
只有老乞丐看着少年行色匆匆的背影,眼里浮上点什么,是无奈,也是欲言又止。
他已经长大了,不是当年在他怀里奶声奶气喊人的孩子了。
再后来,北城来了个富商。
沈幕泽靠着自己在赌场的经验和暗线,帮人赚了个金银满钵,富商很赏识他,便邀请他加入自己的商队,随商一起离开。
那天沈幕泽在永安庙门口站了大半宿。
他想了很久,自己到底是缺什么呢?缺衣食,缺钱财,还是缺一个庇护之所。
都不是。
他期待的只是别人正眼看他的目光,他等这个已经很久了。
于是天微微亮的时候,商队启程离京,队伍中多了个稚嫩的少年。
厚重的大门被打开,日光从与地平线齐平的地方拥挤出来,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驱走了一整夜的寒意。
少年骑在马上,动作还有些笨拙,他回过头看了一眼京城,四下安静,只闻鸟鸣。
富商掀开车帘:“怎么,舍不得了?”
沈幕泽摇头。
城门在他们身后阖上,除了马蹄和车辙声,什么都没有留下。
*
沈幕泽不太记得自己那几年是怎么过来的了。
他跟着商队走出去没多久,便遇上了袭击。
说是袭击,他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有佣兵随行的商队在那些东西面前就像一盘散沙,四处都是断肢和破碎的血肉,富商听着周遭甲壳摩擦地面的吱吱声,面如死灰,哆哆嗦嗦抓过沈幕泽挡在身前,嘶声力竭:“别,别吃我!”
沈幕泽脸色也很苍白,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怪物,巨大的口器比最快的剔骨刀还要锐利,只用一口,就能将人拦腰截断。
后来从救了他们的仙人口中才得知,那一天,恰巧是魔物暴动。
仙人光凭意念便能驱使宝剑,可怖的怪物在他们面前就像臭虫一样被碾死,然而仙人也同样冷漠,仅仅是取走怪物体内的透明石子便要离开,放任他和又惊又怕的富商留在原地。
富商显然已经被吓得神智不清,伸出手去拉那人的衣角:“仙人别走,救救我啊!”
他沾满沙土的手还未碰到对方,下一刻,血花四溅。
那把方才替他们驱走怪物的剑这一刻指向的却是他们。
白衣飘飘的仙人皱起眉来,满脸厌恶:“大胆!别拿你的脏手碰我!”
沈幕泽紧紧咬着牙,他躺在残肢与尸体中间,一点儿也不敢动弹,侧眼只能看见沙地上一道蜿蜒如小溪的暗红色液体冉冉流淌,扩散开来。
——就像一粒卑微到尘埃里的沙砾,跟这满地黄沙没有差别。
他跟老乞丐学过一些医术,就那么一路走,一路顺便帮人看看小病,皮肉伤,风寒感冒,这些都是他应付得来的。
边城也有许多流浪汉和花子,自然是交不起看病钱的,然而小大夫的脾气远比他们想的要好得多,少年很沉默,一般只是看病,并不闲聊,看完病若是说没钱,他也只是轻飘飘觑你一眼,又低下头去给别人看病。
有一日有个乞丐被人打折了腿,他看了看,眉头紧皱,显然没有处理过这样的伤,但还是尽了全力,甚至自掏腰包为乞丐买了草药。
“要好好活着。”
这是他们头一次听到小大夫口中说出与治病不想干的话。
是嘛,可活着也就那样了,整天担惊受怕,唯恐一个不小心冲撞了贵人,捡回条命都是好的。
这种日子大概过了有两三年,可沈幕泽觉得却比先前在永安庙的八年还要漫长的多。
他绕了大半个地图,等到终于回京城的时候,心头才恍然生出一点真实感。
永安庙还在。
那条巷子里少了些老人,多了些眼生的新人,少年扶着墙壁,沉默着走进去,到熟悉的门栏处,却没有看见熟悉的人。
他愣了一下。
对面屋子里走出来一个带着小女孩的妇人,抬头看见沈幕泽,眼泪就流下来了。
*
老乞丐被人打死了。
沈幕泽不辞而别后,老乞丐疯了一样的找他,日日拉着街上的人打听他的去向,却不想撞上了从外边来的修仙者。
那帮人带着一只六眼金睛兽,毛发雪白,敏锐胆小,老乞丐吓到了它,动物的自卫本能让它冲上去咬了老乞丐一口。
老乞丐在挣扎中拎起旁边的砖头,一下就敲在金睛兽的脑袋上。
那是要献给赤蘅仙主的异兽。
那也是沈幕泽第一次听到赤蘅仙主的名号。
传闻她是住在天边的仙子,高高在上,尊贵无比,若是讨了她欢喜,送一座城都只不过心念一动的事情。
这样泡在蜜里长大的少女,肯定根本不把人命放在心上吧。
沈幕泽在永安庙那座老屋子里睡了一晚上,忽然就想到当初老乞丐跟他说的话。
他说外面的人要他们死,就跟随手碾死一只蚂蚁没什么两样。
他还说,就烂在这里吧,烂在这里好。
一觉睡醒,沈幕泽抱着老乞丐留下的医书,凭着自己几年前在黄沙里的记忆,朝着仙人当初离开的方向找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他只是一直走,盯准了那一个方向。
不知道走了多久,身上的盘缠用完了,他就乞讨,累了,就在街头睡下,走到连他自己都觉得无望,直到眼前出现的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山上正走下一个眉清目秀的杏衣少年,看见他满身狼狈,愣了愣,开口问他:“你也是来入门考的?现在已经迟了。”
迟不迟不要紧,沈幕泽在玄天门第一个认识的人便是方无寰,他带着沈幕泽单独上了山,沈幕泽没有灵根,本该在初选便被筛下去,可方无寰硬是生生将他推到了回光长老面前:“长老,你不是缺个关门弟子吗,我看他行。”
沈幕泽确实不是修仙的料,可他比所有人都努力,每次方无寰都忍不住劝他:“你又不能辟谷,好歹吃点饭。”
每到这时,沈幕泽就会觉得方无寰像极了老妈子。
方无寰教他礼节,教他如何引气入体,带他融入内门,他终于过上不愁吃穿的日子,记忆里的执念却越来越深。
方无寰担心他因此而生心魔,沈幕泽却笑笑:“没了这些执念,我便不是我了。”
*
再后来啊,再后来玄天门来了个小姑娘。
那本该是个他恨到骨子里的人。
可当她气喘吁吁,趴在墙头,满目焦急地问他有没有能治虚寒的药时,他险些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没错,那是赤蘅仙主,脾气不好,有点娇气,有时候还爱使唤人,但她也会甜甜的叫他师兄,看见他受了气比他更气,尤为护短,还愿意为另一个人交托性命。
当初记忆里那个遥不可及,面目可憎的少女忽然就近了。
生动,真实。
或许……他也没有那么恨她。
他其实更恨自己。
*
沈幕泽盯着面前的大锅,里面是一锅煮好的,香香软软的白粥。
他盯了那口锅有好几秒,方无寰忍不住叹气:“你这是又要给师妹的粥里放香菜吗,你忘了上次被她追着打了吗。”
沈幕泽噗嗤一声笑出来。
“怎么可能,她好歹也是病人,我没那么丧心病狂。”
他舀出来小半碗,很熟稔的说,“告诉她,不喝完这些,就没有糕点吃,记得监督她喝了,别让她偷偷倒在屋子外面……就算是能辟谷,躺大半个月也得进食点东西。”
方无寰笑着应了,端着粥走出去,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
“子岑,当年那件事,你对她……”
沈幕泽啧了声。
“你不说我都忘了。”
他挑眉,“我有点后悔,早知道该给她的粥里放香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