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还钱啊?刘老板。”
天明汽修店的接待室里,李飞仰靠着沙发,双腿交叠搭在茶几上。
李飞是当地一家小贷公司的合伙人,绰号“黄毛”,一头黄发,染的。
他左手夹着一根还没有点燃的香烟,右手摆弄着一个精致的火柴盒,嚼着口香糖,时不时地往地板上吐两口唾沫,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到哪都是这样的作派,看到他进了店里,天明媳妇打了个寒颤。
一年前,天明的汽修店资金周转困难,从他那以三分的利息拿了五万块钱,说好用一年,到期一并归还。
按理说不多,可欠条上写得是六万。
流程很简单,对方让天明和媳妇分别拿着身份证、欠条和六捆一万块钱,他们给拍合照。拍完后,他们拿走一万,说是手续费,这就算办完,可以拿钱走人了。
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天明能够通过这个途径借到钱已经很不错了。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是一年。
天明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起身跟着进了接待室。
李飞进店的时候,他正在给一辆轿车换机油。
这辆车油底壳的放油螺丝滑丝,天明蹲在车底费了好大的劲才拧下来,累得满头大汗,还不小心溅了一身的废机油。
天明干活儿一向利索,很少这样过。
“我凑出来了三万,先给你,剩下的想办法陆续还。”
天明媳妇坐在接待室内收银台的后面看了天明一眼,又瞅了瞅李飞,没有吭声。
李飞划着一根火柴,把一直夹在手里的香烟叼在嘴里点上,狠劲地抽了一口,看到烟头的火星亮了起来,才晃了晃即将熄灭的火柴杆儿,随手扔在了地板上。
“咱们当初欠条上可不是这么写的啊。你好好瞅瞅,白纸黑字,看这俩儿字,一年,今天可就到日子了,你不能赖账啊。”
李飞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抽出来一张a4纸,把刚抽了两口的烟用牙齿狠狠咬住烟蒂,腾出左手甩了甩那张a4纸,用右手食指戳了戳上面的日期和签名,并冲着跟他一起来的两个小伙儿笑了笑,“是吧?”
两个小伙儿连连点头。
“这个我认。”
天明把机油扳手放到接待室外面的工具车上,找抹布简单擦了擦手,用一次性纸杯从身后的饮水机里接了多半杯开水递给李飞。
李飞接过去放在了茶几上,没喝。
天明回身又给自己接了半杯热水,兑了一些凉水,一口气喝了下去。
忙活了一个早上,他渴了。
“这不是遇到难处了吗?你容我几天,我从别处再串串,尽快凑齐,你先把这三万拿着。”天明笑着看着李飞,径直走向收银台,从媳妇手里接过三摞旧钱,按了按,放到了茶几上。
一眼能够看出来,这钱被精心整理过,捆扎得利利索索。
李飞看出来天明真没有,再逼也没用。
他拿起茶几上的钱数了数,耸了耸肩,“那也只能这样。给你一个星期,下周我还来,到时候可不能再说没有了,咱们得讲究诚信,你说是吧?”
“是,是。”天明笑着点点头。
李飞抽回交叠的双腿,伸手从茶几上的纸巾盒里抽了张纸巾,把口香糖吐在了上面,攥起来顺便擦了擦嘴,揉成一团儿扔到了纸杯里,又往里面吐了口唾沫,起身往外走。
天明媳妇望着几个人的背影,长长地舒了口气。
天明跟着送了出去,目送着李飞上了越野车,双手摆了摆:“飞哥好走。”
李飞降下副驾驶的玻璃,冲着天明喊了一句,“别跟我扯那些没用的!赶紧凑钱!”说完,往外吐了两口唾沫,升上玻璃,一会儿便消失在了主干道的车流中。
天明回到工位把剩下的活儿干完,敲了敲接待室的门框,冲着里面的眼镜男做了个“ok”的手势,眼镜男摘下戴在一边的耳机,起身去收银台扫码付款。
整个过程,眼镜男都在,一直沉浸在欣赏手机短视频的快乐里。
推开接待室的门,眼镜男走了出来,冲天明点了点头,前后环视了一圈儿车辆,用脚踩了踩两个后轮的轮胎,见没有什么异样,打开车门坐到驾驶座上,一个油门儿窜了出去,一个转弯便上了大道,天明感叹:真虎!
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才九点。
这么早就被高利贷催收的堵门要账,天明感觉挺别扭的。
他看媳妇状态不好,有些垂头丧气,笑着说:“没事儿,我有办法,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有我呢。”
这几年,天明磨圆了。
十年前,天明中专毕业。
先是在省城的一家外资冰箱厂上班,工资挺高,可工作量太大,受不了,转行做起了汽车销售。
后来他发现汽车维修装饰挺赚钱,越是借了四万块钱盘下了一家八十多平的汽修店面,也就是当下的“天明汽修店”。
最初,生意还可以,后来每况愈下,入不敷出,连年亏损。
天明没有把这种困境跟家里人说,靠借债维持着,一直想通过自己的努力翻身,但情况日趋恶化,挺了三年,实在挺不住了。
李飞只是天明高利贷债主中的一个,冰山一角。
店内周转不开的时候,他不想跟亲属借钱,搭人情,父母知道了还会埋怨,当初也借过,感觉挺累的。借高利贷不会,只要能够承受住利息,多少人家都敢借,还鼓励呢,办事利索,自己没有精神压力。
等到天明意识到高利贷好借不好还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他还想着控制局面,可事态已经不按照他的预想发展,完全失控,如决堤的洪水般一股脑儿地爆发了,起初还能拆东墙补西墙,到最后实在是转不动了。
天明当年跟李飞借了六万,一年下来,连本带息八万多。
今天给了三万,还得五万多。
天明盘算着上哪去弄,实在是太不好张口了。如果这次还不上,罚息一千一千往上涨,每迟还一个月就得多五六千利息,更可怕。
脑子里想了一圈儿能够借钱给他的人,有的已经借过,不能再借,有的跟家里人联系多,怕被家里人知道。想来想去,连能借到一千块钱的人都没有,更别提五万了。
安慰媳妇,那也只是让她宽心,天明自己的心里揪着呢。
天渐渐黑了。
这一天的活儿不多,除了早上来的那个眼镜男换机油,下午来了个抛光,没别的大活儿,一共收入三百多块钱。
除去成本,两个人辛辛苦苦一天赚了不到一百,还没有街边儿卖鸡蛋灌饼挣得多,干着泄气。
平常五点关门,今天他们不想那么早回家。
天明跟父母住在一起,母亲是一个心细的人,很容易看到他们情绪的变化,天明不想这样,能瞒一天是一天,被家里人知道的压力更大。
两个人本想着在店里多待一会儿,刚坐到接待室的沙发上想看会儿电视缓缓神儿,天明的电话就响了,母亲打来的。
“你是不是在外面欠钱了?”电话里,母亲带着质问的口气。
“没有啊,怎么了?”天明说得理不直气不壮,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这么问。
“你能不能说实话!”天明明显听得出母亲的激动,家里应该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到底怎么了?”
“你回家看看就知道了,赶紧回来,天黑了还不回家干什么!”一股不祥的预感涌向天明的心头,看来有很多事情瞒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