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家主母忌日那天,西北的第一场雪也落了下来。
邹琰之正在女军舍中,接受秦念西和胡玉婷的洗筋伐髓术,不宜回府祭奠,邹静之留下邹慧之看顾,自行回了岐雍城将军府。
夜半之时,秦念西却突然被邹静之派来的女使叫醒,她一脸焦急,一边匆匆行礼一边道:“我们府上大将军腿疾发作,已经通了一个日夜,府里的大夫不管用,大姑娘请了营中的几位仙长去看过,用了针和汤药,还是不行,道齐法师说是让请您过去看看。”
秦念西匆忙穿戴整齐,又嘱咐了胡玉婷几句,披了楼韵芙手里的斗篷,出了军营,便见得邹凯之领着一小队人马已经在等。秦念西和楼韵芙上了早就准备好的马匹,汇入那一小队前来迎接的人马里,往岐雍城去了。
疾驰的马蹄声惊醒了蜷缩在城门洞里躲风雪的两三个乞丐,待得马儿撩起的冷风刮过,乞丐们挥了挥扬起的尘土,或是裹了裹破烂的衣裳,或是裹了裹那到处都是破洞的毡子,又把脖子缩了回去,继续睡觉了……
秦念西跟在邹凯之后头,进了邹家住院时,邹老将军正痛得面上的青筋似乎就要绷到干瘦枯黄的面皮外面了,人坐在一个垫了软垫的椅子上,身子俯在已经截了大半的下半身上,双手紧紧抓住两旁的扶手,只叫人觉着,那黄花梨木的扶手上,已经被生生捏出了几个指印……
邹静之守在那椅子边上,一脸的心疼和着急,见得秦念西进来,忙起身道:“实在是情况紧急,不得已,才半夜扰了姑娘。”
秦念西点点头,只看向道齐和宁舍,他俩凑过来些低声道:“我们是昨日夜里用了晚膳过来的,这是我们来之后发作的第三拨了,开头我们用了针,有些效果,睡了小半个时辰,痛醒了,宁舍说实在不行给点药,又昏睡了一个时辰,如今已经是第二回痛醒了。”
秦念西点点头道:“我先去诊诊脉看看情况。”
宁舍轻声道:“你得先把痛给他止住了才好把脉,他如今全身紧绷,脉象不实,而且,碰都不让碰,碰哪儿都觉得痛得在颤,而且他那个脉象很奇怪,我和师叔诊的都不一样……”
秦念西再看了看邹老将军的情况,这才明白,宁舍给的究竟是个什么药了,那样的药都镇不住痛,这是怎么忍过来的?
这会子,秦念西也顾不上感慨,只得跟邹静之商量道:“我先给老将军施针,让他没那么痛了,才好再把脉,对症下药。”
邹静之看了看已经痛得蜷缩成一团的父亲,轻声道:“他不让碰,说不碰还好点,一碰就像全身都有针在扎。”
秦念西轻声道:“无妨,你们都暂且离远些就好,我不碰他。”
秦念西又嘱咐了道齐:“法师注意,老将军若是晕过去了,阿念抽针不及时,要扶一把才好。”
邹静之吩咐把屋里的油灯都点了起来,侍候的人都退到了屋外,自己只和邹凯之站在门口瞧着。
秦念西站得离邹老将军不远不近,声音一派平和道:“邹老将军,我乃君山医女秦念西,是从君仙山万寿观,习得一门失传针法,可隔空打穴,请老将军务必控制片刻,不要颤抖,容我飞针入穴,替老将军解此时之痛。”
众人等了片刻,便听得邹老将军似乎深吸了几口气,闷闷地“唔”了一声。秦念西连忙收敛心神,调匀了气息,擒好的玄黄,一手四根,电光火石间,便插在了邹老将军身上,那边针还在颤抖不止,这边她手中玄黄便啸然而出,直直没入……
不说邹静之姐弟,便是连道齐宁舍,都看得有些目瞪口呆,屋内片刻安静之后,道齐眼看着邹老将军似乎要往旁边倒下,连忙往前两步,伸手扶了。
秦念西正要俯身替邹老将军把脉,只听他后头一阵轻缓的咕隆声,整个人似乎都松懈了下来。
秦念西、道齐和宁舍听得这声音,也跟着松了口气,这是奏效了。秦念西伸了手搭在邹老将军已经骨瘦如柴的手腕上,开始凝神诊脉。
邹家两姐弟见状,也凑了过来,邹静之搬了个杌子,塞到秦念西身后,见她轻轻坐了下去,才放心站在一旁看着。
半刻钟之后,秦念西收了手,示意几人退开,先后收了玄黄和素玄黄,邹老将军身子已经瘫软了下来,道齐抱了他,放到了榻上,又嘱咐跟过来的邹凯之道:“老将军浑身汗透了,你叫两个人,轻手轻脚给他擦一擦,再换身衣裳。”
这边秦念西已经在提笔疾书,片刻功夫,便已成书。宁舍在旁边看得直拧眉头,拉了她低声道:“这么重的剂量,扛得住吗?”
邹静之似乎看出两人有分歧,便也凑过来,秦念西轻声解释道:“老将军早年重伤,截掉双腿时未加好生调养,如今痹症已入髓,非猛药不可活。”
邹静之听得秦念西这句,只心里突突打了个转,脸色也跟着变了变,秦念西当即安慰道:“大姐姐放心,我会一直守着老将军,助他挺过这一关。”
邹静之直直望向秦念西,见她眼神清澈而坚定,心里倒平添了几分勇气,想了想又问道:“那,我五妹那处,可如何是好?”
秦念西解释道:“五姐姐此时有婷姐姐照顾便可,大约过几日,再需要我时,我再回去营中看看就行。”
邹静之咬了咬牙,唤了邹凯之道:“你去,带这位道长去抓药,悄悄儿的,不要闹出动静。”
宁舍却摇头道:“这些药,咱们这回都带了,不如上大营里去取吧,这么重的剂量,寻常药铺见了,说不准会生出些什么。”
待得二人走后,秦念西见邹静之面色也极不好看,便轻声道:“老将军当能歇上三四个时辰,大姐姐面色不好,不若让阿念诊诊脉。”
邹静之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之色,略顿了顿才摇头道:“叫姑娘看笑话了,我只是有些担心,这会儿天快亮了,姑娘累了一夜,赶紧歇会儿才是正理。”
秦念西面色平和中带着一抹温暖的笑意,摇了摇头道:“姐姐说的哪里话,便是我们普通人,吃五谷杂粮,也保不准一辈子不生病,更何况老将军这样为了家国和百姓,舍生忘死的英雄,能给老将军治伤,阿念荣幸之至,只恨来得太晚了。”
秦念西这番话,让邹静之十分惊讶,心里更是有些动容,阿爹的病,每年冬天都要犯,这些年一年比一年厉害,一年比一年拖的时间长,偏生阿爹还不让往外说,阿爹的那些忧心,她又如何不懂?可如今,若是再不治,若是自己再有个三长两短,这后果,想都不敢想。
人活着,怎么就那么难?有些人,便是连生个病,歇口气的喘息都不能有,这些年,邹静之冷静自持惯了,难得竟有些眼圈发红……
秦念西见得邹静之只低头不语,心里动了动,又补了一句:“老将军的病情,王爷似乎全不知情,若是有什么忌讳,大姐姐只管对阿念招呼一声,阿念定会守口如瓶。”
邹静之微微叹了口气道:“如今已经是瞒不住了,原是阿爹总担心我们几个女儿家,镇不住这岐雍关的大军,又担心外头说我们邹家无人……”
邹静之难得情绪外露,说到这处,却突然戛然而止,只摇头道:“看我,这等繁杂闹心之事,不提也罢,这处偏厢空置,姑娘不若和楼将军去歇一歇,待得家父醒过来,还得仰仗姑娘。我原以为姑娘是专给女儿家医病的,没成想,才刚见识了姑娘这一手针术,真真惊才绝绝!”
秦念西见得邹静之好不容易敞开的一点缝儿,又堵上了,心里也无奈得很,有些提不起精神道:“阿念无事,本也差不多该起床练功了,大姐姐去歇着吧,阿念换法师去调息片刻,上晌还有的忙。”
习惯了晨起练功,今日却是只赶上跑了一回马,秦念西在厅里坐了片刻,见得有小厮守在里头,便出得外头透口气。
楼韵芙正坐在廊下避风处看雪,见得秦念西出来,便轻声问道:“怎么样了?”
“这会子睡着了,折腾得够呛。”秦念西轻声道。
“要紧吗?”
秦念西微微叹了口气道:“这个病,到最后,可能会剧痛而亡。”
楼韵芙听得整个人都忍不住颤了颤,声音有些暗哑道:“邹老将军这样的英雄,哎,姑娘可有法子?”
秦念西沉吟了片刻才道:“先治治看吧,我并无十分把握,这个病,很容易因天时而复发,老将军昨日开始不适,今日第一场雪便下来了,我觉着,最好,是能迁到南边儿四季如春的地方去养病才好。”
说到这处,秦念西又摇了摇头道:“可惜老将军满腹心事,又怎能放得下这岐雍关。”
秦念西又压低了些声音道:“我总算知道那位大姐姐的性子是随了谁了,哎,这父女二人你顾着我我顾着你,又要一起顾及着一家老小,还要顾及整个邹家军,顾及北地和朝廷,最重要的是,还得时刻提防着关外的素苫,太不容易了……”
楼韵芙点头道:“为将为帅,可不都是这样劳心劳力的。老祖宗从前经常教导我们,手中有多大的权利,身上的担子就有多重,那些年,我是看着老祖宗脸上的皱纹变成了褶子的,哎……”
“老太妃到底是有福之人,能看着后辈成长起来,人也洒脱,说撒手就撒手,跟在她老人家身边,好像就没什么值得烦忧的事情。”秦念西感慨道。
楼韵芙笑了笑道:“姑娘这又是想家了吧,在清风院的时候,可极少见到姑娘这般低落。”
秦念西叹了口气道:“没出门的时候,总想出来见见世面,出来了又觉得这样的世面,不见也罢。咱们行医之人,虽说经的生离死别要多些,心肠也跟着硬了起来,可看见这样的人和事,心里还是忍不住会低落的。嬷嬷,战争,真的是这世上最残酷的事情,裹挟了多少无辜的性命……”
楼韵芙也跟着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呢,可总有那么些人,私欲膨胀,膨胀到一城一池一国都装不下他,非要天下人都俯首称臣,饶是人心再不满足,到头来,也不过是能得那方寸之地。”
秦念西笑了笑才道:“这样的人,就是死,也要煊赫异常,就嬷嬷说的那方寸之地,都要修成地宫才罢休。”
楼韵芙不以为然切了一声:“嗯,这样的人,就是连死了也不让自己安宁,那些挖坟掘墓的,专寻这样的,便是靠挖地宫筹军资的,自古以来,还少么?”
秦念西被楼韵芙逗得笑了出来,心里那股子气闷和低落,倒是渐渐消散了,伸出一只手,到廊外接了雪花,轻声笑道:“嬷嬷你说,待这北地事了,咱们是回君仙山,还是再去别处瞧瞧?”
楼韵芙愣了愣才道:“姑娘觉着,这北地的事儿,什么时候能了?”
“王爷这样厉兵秣马,阿念觉得要不了多久吧。”秦念西若有所思道。
楼韵芙摇了摇头道:“姑娘如今,想去哪儿,好像也不能由着自己了,翻过了明年,姑娘就要及笄了。”
这下换得秦念西愣了半晌,直把手心里那朵鹅毛般的雪花握在手心里揉成了水,再捂热了才道:“嬷嬷,阿念就是个医女,一个医女而已,自然是天大地大,哪儿都去得。”
说完便转身进了屋,留得楼韵芙一人在廊下发呆,有些事,老祖宗虽然没有明说,她心里总算还是有点数的,她们家姑娘的事儿,只怕没那么简单……
待得宁舍和邹凯之拖了药材回来,秦念西已经自己调息了两个周天,又收拾了心情,再想好了邹静之的事,内心的安宁,又找了回来,开始一心一头,给邹老将军治起了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