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北方有佳人
只见宽大平阔的台上,光亮如华,箜篌音轻轻悠悠响起。乐声清雅似碎玉,纷纷落落,如雨如珠,众人立刻被吸引住。
女子从一侧旋入,双手各持一柄细银软剑,薄如蝉翼的剑在她的手上被注入生气,亮影翻转、银光飒然。
伴着乐声,好似能看到落日欣荣,暮色缱绻多情,一轮明月,似羞怯的少女,自光明而来,为黑夜点亮暗空。
忽人群中一阵骚动,大家闻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这香好像潮起一般,渐渐浓郁,有丁香的香甜,又有梨蕊的清嫩,还有白蜀锦葵的炽热……各种花香铺陈泻出,让人如坠繁花深处。
台前女子,随着箜篌空灵曲调,在纷繁花香间,似夜中精灵灵巧飘逸,一时又好似明月之下的花瓣自指尖洒落,倩影斑驳、幽若隐秘。
烟雾缭绕,弥水而生。乐声开始变得凄清,眼前仿佛徐徐铺开一片波光淼淼,氤氲雾气合着嶙峋山林、满山百花,还有汩汩流泉的形象都在女子脚下踩出,银白剑起,山林花仙倾听凉月轻吟,黯然剑落,苍树名士为顶穹玉镜浅叹。
不知不觉,众人如入人间仙境,伴随一声声惊呼,大家眼前飞入了荧荧光点,这些光点在乐声衬托下,落在殿里的暗影角落,微微闪烁。细心眼尖的人发现,那是萤光虫。
萤光虫像繁星泛光,为殿堂点染簇簇光熠,闪烁不停、微小诱人。
与此同时,又有人呀叹,原来不知何时,鼻尖的香气已不再是那百花深处,变作一股悠远绵长的檀木香,馥郁沁鼻。
正当大家沉浸在这醉人香气和迷人美景之时,箜篌音调陡然转急,台上女子长袖展扬似鹤,银剑自高处划落。
众人只觉眸子一凝,大家看见女子手臂轻扬,双剑合并,自高处旋转翻斗,指尖当真如花,仿佛一朵巨大银花于暗夜绽放,纤细的腰肢、玲珑的玉脯,飞扬起的袖子,这位月下银花女子在此徘徊而舞,她孑然一身、她自万花而生,她在月下踏步飞纵,腰间玉带飞荡,袍裾扬落,柔柔腰肢托着纤瘦身形,飞向那尊圆月。
箜篌曲声在一瞬间变得更快,女子化剑为梯,拂云向月而鸣。
雾霭婉转绕芳甸,月照花林映幽蝉。
银剑长空舞万里,玉壶流霜悲空啼。
烛火幽若、荧光点点,香气变得越来越淡,众人眼前的女子颊畔发丝轻晃,她闭着眼,忘情地旋转,腰肢一点点扭动,恬淡娴雅的模样,清竹玉兰般,格外动人。
叶凤泠舞动时,只觉四周清静无声,她不去想任何事、任何人,自己好像沧桑人世之中茕茕孑立。这种忘我感觉让她放松,使她能够全身心投入舞中。
曲调开始变慢,箜篌弹奏者的悠扬曲调随着急舞中女子变缓的舞步,载着万斛悲喜,自月中静静凝望这红尘万丈。
台上女子旋转身形,腰系博带飞扬,见她手慢慢抬起,头轻微侧顿,同时一手持剑抬高至头顶,余下一剑虚指殿外远方,当动作定格时,箜篌余音恰好收起,而那刚刚还停于殿内暗影之中的萤火虫已经飞出殿外,不见了踪影,只有丝丝余香还萦绕鼻尖。
叶凤泠额头层层细汗珠,她不敢擦拭,云鬟雾鬓、羽睫轻颤地保持着蒲苇柔韧之姿。
殿内一片静寂,下方的众人,早已看呆了。
苏牧野双目炽热,在叶凤泠舞间,他一直目不转睛地安静看着她……一眉一眼,一抬手,一转身……伴随她手中的软剑、她婀娜动人的腰肢、她飘逸清扬的鬓发,他的心也在起起伏伏。
花朝节之夜妖娆热辣的她和此刻清雅旖旎的她奇妙的交叠、重合,在他的眼前、心头翩翩起舞。
金桂满京,殿堂富贵。
而她一身清丽隽秀,站在灯火之下,这一瞬间,苏牧野仿佛听到了内心的狂跳声,这满殿的珠光金玉都比不上她的轻轻一笑。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苏牧野今日方才领略到此诗的真正含义。
众人渐渐回神,他们发出高声呼喊。
魏皇后起身喝彩,满目赞赏,在她的带动下,众人也都站起来鼓掌。
“想不到叶府还有这样一位绝妙佳人。”太子忍不住笑道。
“叶三姑娘回京路上遇到了齐光,两人貌似很熟。”听到太子的话,魏麟心中一动,补上一句。因魏麟的关系,太子见过韩齐光,并且对这位名满江南的才子很欣赏。
一旁的秦琰咂嘴回味:“上回她救嫣儿就看得出来是美人,腰肢够软,长得也好,就是身条单薄些,这样的姑娘也就看着好。”
在众人议论时,魏皇后忍不住问叶凤泠剑舞的名字。
“禀皇后,此舞名‘望月’。”叶凤泠答。
魏皇后满意,目含缱绻瞟今上一眼,笑道:“昔日,我还年轻时,曾有幸夜宿郊外,多年过去,到现在我还记得那一夜的月,似林中美人,光彩照山林,今日看你一舞,让我又身临其境,仿佛重回多年之前,这剑舞的美,曲配得也好,香和萤火虫更是心思巧妙,难得你小小年纪,能编排出如此绝妙佳作,当赏!”
闻得魏皇后此言,今上脸上也泛起温柔,仿佛忆起年少两人月下依偎的情深,抚掌大笑起来。今上特意叫叶老夫人上前,赞扬叶府女子教养德言容功俱是京都表率。
“柔蕴英武,娇藏冰骨”——御赐的评价,当是对叶凤泠的极高评价,魏皇后亲为此舞赐名“逐月流光”。有了这评价和赐名,等众人回去反复回味今日的“逐月流光”,想到此舞中闻到的香味,定会寻找店铺购买,到时来含香馆的人,便会多了,这正是叶凤泠想要的。
叶凤泠无意间看到名士席上的苏牧野,他深邃的目光、轻勾的唇角让她不安。他眸子幽静,漆黑,一望无底,灼灼生华。叶凤泠侧过脸去,都还能感觉到他盯着她的炽热眸光。
太后也非常喜欢这支剑舞,好奇暗处奏乐的是何人,此人技法高超、曲调悠扬婉转,太后要见真人。
魏皇后、长乐长公主等人纷纷点头,大家的胃口被吊得足足的。待宫侍下去传唤后,就见一道青色身影袅袅婷婷而来。
她乌鬓高髻、柳眉淡唇,整个人清淡如月色一般。
自覃如是入场,苏牧野的眸子瞬时冷却,他状似无意地看一眼昭阳公主。
微有所感,昭阳公主抬头,刚要回一个妩媚微笑,就被苏牧野眼中的冷意刺得一愣,还不及反应,他就迅速移开目光。
昭阳公主又气又委屈,必须要给这个勾搭表哥的贱人一点颜色看看。
关怀小姑子的太子妃善解人意地在昭阳公主耳畔轻言:“湘君,男人啊,没有几个不爱偷腥、不爱俏的,关键在你要怎么去摆布。”
这话让昭阳公主心头一突,她试探问:“皇嫂,你…你觉得要如何是好呢?”
太子妃有些恨铁不成钢,她伸手戳昭阳公主额头,“你就没有一点主意?我可听说这覃如是是你向母后说起的。”
“我…我就是想小小惩戒她一番,也想…也想见见她。”昭阳公主嘀咕。
太子妃讥讽:“一个伶人,堂堂公主难道还要屈尊去找她的不自在么,可别跌了你的身份。”
昭阳公主心里认同,但她无计可施,求助望向太子妃。
“覃如是是一位色艺双绝的美人,还在千秋宴上大放异彩,怎么就当不得母后一个赐婚呢?”
昭阳公主醍醐灌顶,太子妃的话说得深合她心意。对啊,可以让母后给她赐婚,把她嫁的远远的,这样表哥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一些想法,一旦出现,便像疯长的野草,在昭阳公主的心里迅速疯狂蔓延,她再也坐不住。
看到昭阳公主在魏皇后耳畔轻言,太子妃望向远处的苏牧野,低头轻笑,只是这笑仿佛沁了毒液。
未出嫁前,她也是京都勋贵圈的小姐,还记得那年花朝节,她守在琼江边上,只为把她的心意告诉心上人。但谁知,“心上人”不仅对她不屑一顾,还扭头就走……
这事把她那颗小鹿乱撞的少女心击得粉碎。从此,她的少女梦就不见了,当然,对于始作俑者——“心上人”,她仍然念念不忘,念念不忘地希冀他永远得不到真爱。
而这“心上人”,此刻正坐在名士席上,皱眉。
苏世子,希望你一生孤苦、求而不得,太子妃心满意足地夹起案上果子。
叶凤泠和覃如是领完赏赐就退下了。
魏麟、秦琰几人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她们走下高台。太子的目光也追随着她们,突然,与二人交叠而过一道熟悉倩影撞入他眼帘——是昨日在东宫看不清脸的佳人!
太子坐直身子。
他昨日差宫侍去问,却被太子妃告知只邀请和蕙郡主来叙话。
现在,看到眼前的倩影,太子才确定她是叶府四姑娘,那个名满京都,却从未让他仔细欣赏过的叶四小姐,叶凤媛。
等等——
他想起来了,三弟心心念念的不就是叶府四姑娘么?
太子扭头看三皇子,果然三皇子早已正襟危坐望向高台。
经过前面叶府两位姑娘的献艺,众人的品味都被拔高了一大截,对叶府第三位登台的小姐报以更高的期望,这可是才名冠京都的叶府四小姐啊。
大家看到,叶凤媛怀抱一把古筝,坐到高台之上,她今日献艺曲目是耳熟能详的《阳春白雪》。
这是一首闻名遐迩、传唱多代的古曲。
众人看到,面露淡淡忧郁之色的妙龄美女,素指轻扬,飘飘洒洒好似轻风流水的美妙曲音自她跳跃的指尖、古朴的筝尾淌出……冬去春来、大地复苏、万物向荣,一派生机勃勃,蓬勃的生机裹挟淙淙筝音,直扑面鼻、轻叩每个人的心脏。
坐在下面的太子听着耳畔佳音,看着面前似曾相识的面容,只觉心跳的越来越快,以前没有注意到的佳人风韵,让他控制不住地攥紧酒盏,也不理一旁秦琰的劝酒声,只怔怔。
这女子剪影如此熟悉,熟悉地仿佛让他想到了曾经的年少悸动。只不过……太子怅然若失的轻叹,因为是同胞姐妹,就如此相像吗,连侧影、才艺都一脉相承……
正当大家身心都沉醉在叶凤媛指尖的万般春色之中时,几声异样的“吱”、“砰”传来,筝音戛然而止!
众人慌忙看去,原来不知何故,古筝自案上摔下,弦断筝落,不仅中间两根筝弦断裂,筝尾更是被拦腰摔断。泛着松油墨香的名贵古筝,静静地躺在高台之上,它似远古走来的美人,暗暗幽泣,接受着众人心底的叹息和遗憾之情。
叶凤媛双目赤红,她哀婉而绝望地望向三皇子,嘴唇翕动,一串晶莹泪珠自眼角滚滚而落……
此刻,满殿寂静,大家都被突然出现的弦断筝落弄得不知所措。
魏皇后刚和今上说完叶四小姐和三皇子的婚事,就传来了弦断之音,在她的千秋宴上发生这等不详之事,任谁都会不高兴。
因出了岔子,大家都不敢出声,只推杯换盏,很快,殿里重回酒酣面热、笙歌聒耳。
座位上的叶凤泠,不去理时不时自远处名士席上望来的灼热目光,她看到三皇子追着叶凤媛跑出大殿。
“泠姐姐,你说媛表姐的筝为什么突然掉了呢?我看宫侍明明摆的好好的,而且那是一把古琴,这么容易摔断么?”苏牧妤挪到叶凤泠身旁,小声嘀咕。
懵懂如苏牧妤,都看出来蹊跷,怕是也很难瞒得住别人吧,叶凤媛真是下了一步臭棋,叶凤泠皱眉,同样露出迷惑不解的表情。
“那把筝是三表哥寻了好久才寻到的名琴,当初我想要,三表哥都不给,他还在上面偷偷刻了两个人的名字,没想到今日断了,哎——”苏牧妤唏嘘。
叶凤泠挑眉,虽然她不明白叶凤媛之举是何缘由,但她敢肯定,这一定都是叶凤媛计划好的。
她望向高台,嫁入皇家不一直是叶凤媛的夙愿么,上一世甘愿祭出亲姐的愿望,这一世怎么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