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光阴荏苒,天下换了数个模样。
?一间宽敞的茶馆里,“啪”一声,折扇开合,说书人留着长须,摇头晃脑地卖着关子。
“话说三年前,一位李公子不顾千难万险孤身去往传闻中的海盗窝点——川海。这川海各处岛屿遍布,岛上不仅有猛虎野兽、怪石嶙峋,更有那传说中罄竹难书、无恶不作的海盗团伙。”
“先生,”一个缺牙口的小孩伸着稚嫩的小手高呼,“这世上真有海盗吗?据说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乾洋成百上千座岛屿都被海盗王霸占。”
“千真万确!我曾经亲眼看见过那海盗的面目,凶神恶煞、青面獠牙,如厉鬼一般……”
说书人夸张地讲述着遇见海盗的经历,众人无不双眼大睁。
“海盗们满以为中原人体弱多病、弱小无知,谁知这位李公子身手不凡,精通医术,是个惩恶扬善的英雄好汉,为维护一方安宁,他挺身而出,在海盗团中卧底数十年,最终在一艘海盗船上亲手砍下了海盗王的头颅。”?
听书的众人纷纷猜问。说书人双手拜了拜,笑道:“皇上感念他英勇无双,特将他立命为当朝命官,可是这位李公子啊,他两袖清风、风轻云淡,虽然足智多谋,但他对官场之事并不上心,最终自请来到咱们无絮城做了个小小城主。”?
“哇!”?众人纷纷流露出羡慕的目光,“那这位李公子便是……”
“不错,”?说书人折扇,往手掌心一敲,“这位李公子便是咱们无絮的新城主——李辰夜。”
说书人说罢,众人不由得鼓掌为贺。坐在角落里的两个身着便衣,头戴斗笠的公子悄悄站起身,一前一后往外走去。
走在后头的人对前面的人说:“主子,这帮说书的家伙倒真会编。”?
斗笠之下,露出一双清冷的眼,再往下,便是高挺的鼻、薄薄两片唇。
他面不改色,呆了片刻,依旧沉默不语。
小四叹一口气,瘪瘪嘴,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背。李辰夜这才回过神来,略点了点头。
“你刚才说什么?”
小四无语,搪塞道:“我什么也没说。”
李辰夜点点头,又扭身兀自出神。
何为愁,心字头上一个秋。自从搭上了这么一位主人后,小四每天都在担忧他的精神状况和人身安全。
这位李大人确实厉害,三年前亲手射杀了那个纵横多年的海王赵竞舟,还把他麾下成千上万的海贼一网打尽。照理说这般神人为朝廷打下整片乾洋的大好江山,那下半生不得翘着腿高官厚禄么,可是这位李大人偏不。
他没有及时班师回朝向皇帝汇报,而是动用所有残余船只耗费整整一个月找人,若说找的人是谁,小四不知道,只知那是个女海盗,是李辰夜心尖尖上的女人。
据说那个女子宁死不肯同李辰夜离去,转头跳海,李辰夜疯一样找她。一个月后,李辰夜无功而返,皇帝念在他劳苦功高,并不多做计较。可是李辰夜再也无心朝廷政事,多日心神恍惚,最终也只是回到这么个小破城,做了个城主。
而小四也是在被告知服从李辰夜时才知道,他的主子脑子恐怕有点问题,除了吃喝拉撒睡以外,再不做别的事,有人来访也不理,房子漏雨也不看,甚至有一回走在路上,险些迎面撞上一辆马车,小四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救下他,他也不道谢,只是怔愣许久,苦笑了一声说,再没有她救我了。
他嘴里的“她”,大抵是那个女海盗。为了一个女人神魂颠倒,这根本不是正常男子的作风。不只是小四,唯恐天底下所有男人都是这么想的。
在李烨成为无絮城主后,小四亲眼看见魏真延气势汹汹地冲进宅院里,二话不说给了李辰夜一巴掌。
七八个小厮一起扑上去才拦下魏真延,他红着眼冲李辰夜大吼:“你还有个男人样吗?”
李辰夜笑了笑,没有说话。
“死了个女人你就这样,天底下多少女人,你这么执迷不悟又是何必?”
魏真延挣开桎梏,指着窗外说:“她已经死了,就算你一生忏悔,她也不会再原谅你了,永远不会。”
李辰夜抬头望去,眼神深邃而透亮。他低声呢喃着什么,小四听见低低的几声细细碎碎的喑哑。
“是啊,她走了,她真的走了……”
从那以后,李辰夜开始看海。他有时站着,有时坐着,目光总是牢牢粘在碧涛之上。小四始终搞不懂这片海究竟有什么好看,李辰夜却乐此不疲。
思绪扯回茶馆之内,小四听见那说书人越说越来劲儿,便扯着李辰夜说:“走吧,主人,今日拜见旧城主王大人,可不能再耽搁了。”?
李辰夜好像听懂了,直挺挺站起来往外走。
离开茶馆后,在汹涌的人潮之中,小四花几文钱买了一个新的斗笠,小心翼翼地给李辰夜戴上。
上头都吩咐过了,无论如何伺候着他吧,反正人傻钱多,跟着他这辈子也不愁吃喝。思及此,小四目光平静地看向前方。
?前城主王中营是个淡泊名利的闲人,住所较为偏僻。小四带着李辰夜七拐八拐,走进一条小巷。那巷子旁边开了一家武馆,远远路过,可听见武馆内传出激烈的嘶吼声。
“这家武馆生意不错,名声也响亮。”?
李辰夜随意扫了一眼,?忽然怔住。只因为那家武馆名叫“无忧馆”。
无忧无虑吗?他苦涩地笑了笑,若真能如此便再好不过了。?
“主子,你怎么了?”?
他摇摇头,接着往前走。才要转弯时,他瞥见武馆后头的拐角处走过去一个人。
?那个人本就高挑,骨架小,更显得修长。他穿着普通的棕色粗布衫和灰色长裤,脚上趿拉着一双草鞋,远远走过去。
只一眼,李辰夜再也忘不掉那个人。鬼使神差般,他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小四在后头叫嚷:“主子,你去哪儿?王府在那边……”
?李辰夜回头,食指抵在唇上示意他噤声。
?天杀的,这傻子不会疯魔了吧?小四忙不迭地跟上去,李辰夜蹑手蹑脚地小跑到那男子身后,再次打量她的背影,深吸一口气,眼里泛着酸涩感。
太熟悉,不会有错,他日日夜夜梦见这个身影。
李辰夜生怕自己一喊,?那人就逃了,再不见踪影。它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响动,连呼吸都刻意放缓。
不过,就算逃了又如何?除非他能在一个时辰之内逃出无絮,否则就算天翻地覆李辰夜也会把这个人揪出来。
?那人仿佛知道李辰夜的想法,鬼使神差般,他转过头。四目相对的瞬间,他扭头疯跑出去。
?“站住!”小四下意识大喊一声,和李辰夜一齐追上去。
那人精力充沛,体力充足,不仅跑了,还一跃而上翻过一座墙头。而李辰夜不过跑出去十几米便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小四正要翻墙,李辰夜制止了他。
“不必了,你追不上他的。”?
小四夸张地大叫起来,“主子,我能打能跑,你别小瞧我。”?
“不是我小瞧你,是他很厉害。”?
小四纳闷地打量着自家主子。很奇怪,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他就没有笑过,就算让他敷衍地扯嘴角,他?也百般不愿。可是今日,一遇见那个陌生人,他像个疯子般边跑边笑,直到此刻,他追不上那个生人,还倚着墙,笑得恣意而满足。
?“她还活着,真的是她,她……”李辰夜笑着笑着,眼里竟然泛着泪光。
“主子,您不会……疯了吧?”?
李辰夜深吸一口气,“没事,走吧。”?
“去王大人家?”?
“去武馆。”?
小四转头望天,拍了拍自己的圆脑袋。老天保佑,他主子不是有病吧?原本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现在却对一家武馆上心了?
?李辰夜转身便走,而他追赶的那个人忙不迭地往前跑。那人穿过集市,险些撞倒几个摆摊小贩。她数次险些栽倒在地,连声道歉,最后冲到无絮渔民常驻的海岸边。
她在岸边一一寻找,终于看见那艘熟悉的木船。一个瘦削的身影蹲在木船上,洒下渔网,双手?撑在膝盖上,垂头看着海中游鱼。
“无邪!”?她喊道。
?那个瘦弱的身影回过头去看她,转身朝她招手。她安静地坐在岸边等他划船回来。
待无邪扛着一网兜海鱼,艰难地走上岸,泠九香打量着他。
抓鱼这几年,无邪这小子晒黑不少,身子骨也强健了。在她眼里,抓鱼是个累人的活儿,她屡次邀请他去武馆当个拳师,他每次都拒绝了,理由是不想再玩打打杀杀那一套。好在这小子学什么东西都快,做个渔夫倒也安乐。
?眼见泠九香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无邪打趣她道:“你怎么有空来找我?不用教你的臭徒弟?”
泠九香耸耸肩,“因为我方才见着个人,吓着了。”?
?无邪扯着嘴皮,“能把你吓着的人,得长成什么样?”
泠九香单手托腮,闷声说:“跟李烨一模一样。”?
“什么?”无邪大为吃惊,察觉自己语调过高,环顾四周,压低嗓音道,“难道他就是无絮的新城主?”
“谁知道了。”?泠九香贝齿磨着嘴皮,“他发现我了,今夜肯定会先从武馆开始调查。”
“那怎么办?”?
?“我在你这儿住一夜,明早去跟阿正请几天假,再挨个叮嘱他们封口。”她站起身,拍拍屁股下的灰,“但愿我不会再见到他。”
她瞧见无邪怔怔低着头,双手抱臂,歪着头道:“你还念着他?”
无邪瞅她一眼,摇头。
“我不怪你,忘记一个人太难了。况且就算你还把他当成那个高高在上、风光无限的总督,那又如何?”?她讥讽地笑了笑,“他既不是,也不稀罕。”
两人肩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
泠九香在无絮城较为偏僻的?地域开了一间武馆,便将武馆当成自己的家,而无邪住在一间草屋里,离泠九香大概几条街的距离。泠九香闲下来时会去找他,两人心照不宣,从不叙旧,只谈当下和未来。
无邪抬头看一眼天色说:“要下雨了,你的伤……”
“无妨,有点痒而已。”
三年前,泠九香带着肩伤跳进大海里,李烨发动所有人马搜寻了整整三个月,不见所踪。
无邪当时一个人在战船上行驶船只,他并不会掌舵,又没有了望手从旁协助,风雨交加时辨不清方向,几次三番逃出生天,最终抵达川海。他没有想到,川海已经变成一片浓烟滚滚的废墟。他几乎驾船逃跑,却在海中捞上奄奄一息的泠九香。
也许冥冥之中注定了,李烨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他想要的人。
?无邪救下泠九香以后不敢在硝烟四起的川海多做停留,只能像只无头苍蝇般驾驶着战船,漫无目的地飘来飘去。泠九香身受重伤,连日高烧不退。船上没有退烧药物,无邪只能所有被褥都盖在她身上,偶尔搓手替她敷脸,把干粮捣碎了和进水中一点点喂她。
?正当他绝望至极,以为泠九香挺不过这一遭,而船上的淡水和粮食已经用尽时,他们漂到无絮。
无邪背着泠九香从战船上摇摇晃晃走下来,?吸引城中众人的注意。他不得不放下尊严,腆着脸讨口饭吃,哪成想白蹁从人群中挤出来走向他们。
白蹁救下二人,并替他们购置两块地皮,他们开设了武馆,建起了草屋。
泠九香病好之后,再次女扮男装,在武馆中做了馆主,为四面八方习武之人传授武艺。她不负众望,依靠超群武艺吸引一批又一批习武之人蜂拥而至,男女老少皆宜,一年半载的功夫,武馆赚得盆满钵满,她把大部分钱硬塞给白蹁。无邪则是当起了捕鱼的渔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虽然有些苦闷,但也平静安然。
?泠九香的肩伤没有及时医治,落下病根,一到雨季就会瘙痒疼痛,她咬咬牙便挺过去,从没多说什么。
只是偶尔因为肩伤,会想起故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