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是被战火摧毁,所以我才加入海盗,誓要为父母双亲报仇雪恨。也许是我恨意太重,几乎每天夜里都会遭受梦靥。不过……”他话锋一转,捏了捏她脸颊,“有你之后好了很多。”
“那你的仇报了吗?”?
他握住她手,声音低沉沙哑。
“快了。”?
?翌日赵竞舟昭告天下,宣布田虎已然改过自新,重登将军一位,于是乎田虎携手李烨重又成为他手下心腹。乾洋上下轰动,只道一月前还是乾洋通缉犯的田虎转眼间便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将领。
这十日内,赵竞舟、李烨、田虎和泠九香四人在主岛正殿内议论得天翻地覆,最终达成一致约定,田虎主谋作战,和李烨的迂回防御之术有本质的不同,而赵竞舟则是认为,要抵挡来势汹汹的倭撅,防守战为优先考虑。?
除此之外,泠九香?虽然是个战场小白,却能在细节上提出三人无法设想的精简作战方式,其中原因唯有一点——她比较懒,偏爱速战速决。
?十日后,上千艘从中原开往川海的巨船扬帆起航,而巨船之上所载皆为男丁。赵竞舟以五万男丁为条件允准,代替朝廷前往乾洋和中原之间的山乌海攻击倭撅海兵,为确保作战顺利,赵竞舟毫不犹豫将川海千艘战船尽数派出,其中一百艘战于川海时刻戒备外敌入侵,五百艘战船跟随田虎正面于山乌海迎击倭撅,三百艘战船跟随李烨于北面将倭撅设置的几处军事补给点占领,而余下一百艘则是负责巡逻检查乾洋内外的可疑船只,防止漏网之鱼趁机进入乾洋。
?鏖战在即,李烨利用乾洋地势,命令百艘船只分布于几处海峡藏匿,其余二百艘船只随他分别击垮几个倭撅后备补给点。
?直到两军吹起号角,战斗打响时,泠九香才深感李烨的不易。
他早就知晓倭撅技术一流,所放***有遮天蔽日之势,故而第一战打响时,***一放,李烨便派舵手驾驶一艘商船往倭撅船队间驶去。
由于烟雾缭绕,倭撅人便以火炮齐发,无奈商船体积小,火炮攻击力虽强,准头却不大,故而商船一路畅通无阻,深入倭撅队伍之间,倭撅顺势将商船围堵,而此时船上两名舵手点燃了油桶炸弹,一头扎入海中再不见踪影。倭撅船队围堵的商船顷刻间爆炸,四周船队无一幸免,远远看去一片火海,数十艘倭撅战船便在火海中毁灭。
?泠九香呆呆看着,不禁侧头看向李烨,只见他面无表情,从容不迫,指着海中两道黑影说:“你们去把舵手接回来,爆炸波及范围广,想来他们身负重伤,急需诊治。”
七八个海盗划着小船把两个舵手接回来。李烨一一给二人看过,指挥下属替他们包扎伤口。?
不止泠九香,平日里本就对李烨万分崇敬的船员纷纷生出强烈的敬佩之意。
“总督,您这招……”?
?“高,实在是高!”
李烨点点头,依旧不多话。
? 那之后连续数日,泠九香亲眼瞧见李烨将天时地利人和运用到极致。且不论头一次的火烧连营,之后更有借风助雨,甚至于电闪雷鸣之机将数艘敌方战船击垮。
这天夜里泠九香躺在李烨的臂弯里,把玩他骨节分明的手,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他一手揽着她,一手捧着书,耳听她困了,低头敷衍地在她额头啄了一下。
“睡吧。”
泠九香扭动身子,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嘟囔道:“连打了好几场胜仗,你怎么都不笑一笑?”
他懒洋洋地说:“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没什么惊喜。”
“照你这么说,你打败仗才是意料之外,打败仗反而是惊喜了?”
李烨怨怼地扫她一眼,“你哪来这么多话?快睡!”
隔日正午,杨颂私下来找李烨。泠九香凑过去,偷听二人对话。
“老杨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完成这项旷世壮举!我已经做好了一个火炮装置,可以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一个火炮发出炮击,其余火炮也能炮击不断。”说罢,杨颂把设计图纸递给李烨,李烨在阳光下细看一番,眼里终于露出点笑意。
“不错,这正是我要的东西。”
杨颂意得志满,拍着胸脯道:“我会马上研究出来,几日后的作战定能派上用场。到时候再将设计图纸飞鸽传书送给田虎,有了这般强大的火炮,前线定能百战百胜。”
“不必,这个装置还没有经过多次实验,也不知道效果如何,不能贸然交给田虎,待我们尝试几次再做打算。”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杨颂抓抓后脑勺,觑着李烨阳光下的身影,鬼使神差地拍向他的肩膀。
“怎么?”李烨挑眉问。
“如果有机会……”杨颂顿了顿,“咱俩还能回川安去看看吗?”
李烨讥笑一声,“我已然家破人亡,还有什么可看的?”
“你瞅瞅你,家再破那也是家,况且我永远记得,你是李辰夜,而不是李烨。”
“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这话也别再说了。”
他走到拐角,迎面撞上泠九香。她讪笑,他揽着她的肩膀把她往前带。她哎了几声,拽住他。
“你急什么,我早就知道你跟杨颂是同乡,早就知道你原名叫李辰夜了,现在又知道你家住在川安。”
“不许再说了,”李烨厉声说,“我早忘了那个名字,也早忘了那个叫李辰夜的人。”
泠九香没再说什么,老老实实缩进他怀里。
她知道这个男人身上有太多无法言说的秘密,即使他们贴得那样近,心也无法再接近分毫。
没关系,她可以等,等到他愿意全盘托出为止。
?自从有了李烨指挥作战后,泠九香再不用出什么心力,上阵杀敌时轻易便能夺下敌方数个人头。现如今她终于深刻明了,当年初见李烨时为何有人道他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
?一方面她感慨于李烨的足智多谋,另一方面她察觉身边众人看她的神情愈发捉摸不透。
她抽空询问无邪,是不是她近日出力甚少,将士们对她心有不满。无邪瞥她一眼,幽幽道:“他们只是觉得,总督很厉害,总督夫人更厉害。”?
一时间,泠九香没话说了。?毕竟她也不晓得李烨看上自己哪点了。
?大战持续数月,敌方伤亡惨重,而我军亦如是。李烨虽有强大战术,又有医术为辅,终究无法算透祸福旦夕,更无法抵御生死。
身边人一个接一个倒下,而永深号上更是换了一波又一波新人。泠九香忽然明白,为何李烨总是冷冷望着世间之物,而她渐渐的也再不为了哪个弟兄的伤亡而皱眉。
生死之事见惯了,便是他这般淡然吧,她想。
平地战场之上马革裹尸,而海上战场中的将士们通常会死在那片养育他们的沧海中。甚至有些受伤惨重无法生还的海盗,临死之际总会握住李烨的手,颤巍巍地说上最后一句。
“请让我死在海里。”
李烨没有犹豫,马上吩咐他的战友将他们的身体抛入汪洋之中。大海染就一片血色,风浪过后,血痕却在转眼间消弭。
李烨对泠九香说过,生命如沧海一粟,你我皆是如此。
乌山海一战持续?十一个月,最后一场大战时,李烨因为接连吹了数月冷风,感染风寒,拖着病怏怏的身子思考战术。
阿圆催促他几次,他仍举着书本没动。夜里风一过,他一连又打几个喷嚏。泠九香终于看不下去,大步走进去,一把将他书扣住。
“别看了。”她强硬地说。
“别闹。”
他伸手去够,她直接把书往地上一撂。书本落地的“啪”声伴随烛火滋啦一响,屋里的两人都静下来。
她先他一步把书本捡起来,敞开抚平每一页细小的褶皱,然后放在案上。
“别看了。”她又一次说,“如果你累倒了,我们都完犊子。”
“听你的,不看。”他坐下,拍拍自己的膝盖,暗示她坐上去,她也不扭捏,搂着他的脖子,低头埋进他怀里。
她舔舔唇瓣说:“这场战斗结束以后,我们便去往前线帮助田虎吧。”
“田虎势头很猛,他手底下的将士个顶个热血沸腾、忠魂义胆。上战场时的拼劲比我们这边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太好了,一切快要结束了对吗?”
摇摇曳曳的烛火之下,李烨细细打量着她。她本就瘦,接连几场场恶战?下来,愈发骨感。他摸到她挺直的脊背上一道长而深的疤痕,按住她的脑袋重重叹了一口气。
“快了。”?他总是这么说。
?不久后,李烨一行人齐齐奔赴山乌海的最后一个窝点。那一日晴空烈阳,众人直呼大好,烈日之下纵使烟雾缭绕也能看清对面船只动向。
?山乌海不仅是倭撅后备力量的最大补给,更藏匿了数百个火炮和弹药。倘若此地毁灭,与倭撅一战定然不攻自破。李烨把话挑明,只道是最后一场恶战,众人斗志昂扬,恨不能立刻冲上去和倭撅人厮杀。
然而山乌海所在岛屿周围有大小数个海峡,海峡两岸埋伏各类倭撅海兵,气势汹汹,不可阻挡。?倘若正面迎击,伤亡只多不少,故而李烨决定让泠九香和几个精兵干将穿上倭撅士兵的白衣,装作巡逻士兵,划小船穿过海峡。
?无邪最擅长暗中伏击,泠九香把他和其余几个信得过的海盗带去,杨颂负责填装火炮和研制武器,故而留在永深号上,同时充当李烨的保镖。
?李烨再三叮嘱泠九香小心行事,又命她穿上紫云衣,却被泠九香回绝。
?“紫云衣不方便行动,而且以我的实力就算真被发现了,不可能逃不出来。”
?“那你们快去快回,全胜而归,锦衣还乡。”
他低头要吻她,被她扭头躲过去。
泠九香往外跑几步,朝他挥手告别,“急什么,等我回来让你亲个够。”
泠九香、无邪以及三个船员坐上小舟往山乌海的海峡处驶去。
山乌海四处如他们一般的巡逻小舟众多,而他们身着白衣,神情肃穆,外表上与倭撅人并无半分不同。
?一船人划着小舟驶向山乌海的小岛,无邪指着小岛上的一座山对泠九香低声说:“他们大抵是把火药都放在洞中。”
山乌海上人来人往,四处是巡逻的白衣海兵。泠九香不动声色观察四周,?抚上自己腰间的剑柄。
她转头对自己的下属们说:“不能冲动,这里人很多,我们照旧混进去。”?
说罢,他们寻了个偏僻的位置靠岸。泠九香带着几人上岸时,一个提着长矛的白衣将领气势汹汹走过来,刀刃指着泠九香,嘴里叽里呱啦说了什么。
泠九香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他们倭撅语言,可是当日她拷问那个倭撅人的时候,他嘴里说的分明是中文。
?不等泠九香开口,无邪挡过去,垂着脑袋叽里呱啦说了什么,说完,无邪单手握拳砸在胸口。那个将领满意地点点头,又叽里呱啦回几句,提着长矛示意他们往山洞里走。
几人老老实实地走向山洞,泠九香顶顶无邪的胳膊肘,悄声说:“你会倭撅人的语言?”?
无邪翻了个白眼,“巧了,只会那两句,还好我最后表了忠心,他们似乎很吃这一套。”?
?五人顺利进入山洞,洞中灯火微弱,想来是担心这一洞的火药被点着,故而不敢点灯。洞外守卫森严,而洞内只有廖廖几人,他们走进去后,跟随几个白衣人搬运火炮,几个白衣人看见他们抢自己的活计,又叽里呱啦一阵说。
泠九香扫一眼洞外,洞口烛火幽微,又有巨石阻隔,每次只有一人一火炮可以进洞,若不细看,洞外之人,绝无法看清洞内之景。
白衣人见泠九香默不作声,又上前推攘她,无邪忙过来帮泠九香说话。无邪语调献媚,那白衣人及一众下属许是被他几句幽默的话惹笑了,神色懈怠片刻,泠九香当机立断,喊道:“动手!”
话音刚落,无邪已经一把匕首抵住那人的喉头。而他身后几个白衣人没反应过来,被三个海盗团团围住,泠九香环顾四周,飞身而去,在洞口处生擒一个正要冲出去报信的白衣人,将他击晕。
?剑刃出鞘之声过于刺耳,他们生怕洞外之人听到,故而没有拔剑,只用匕首刺杀敌方。
?环视一圈,众人不约而同地掏出水壶,走到一个个火炮前。
“杨颂说过,往火炮筒里灌水就行,马上行动。”?
泠九香说罢,咕噜噜的滚水声响起。没一会儿的功夫,十几个火炮都被沾湿。随后,泠九香又走向火药堆,把打火石和火折子尽数浇湿。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紧接着马上说:“快走!”?
?不料刚走出山洞,一帮白衣男子听见响动围了上来。霎时间,三十几个白衣人举起长矛长剑,将他们堵入洞中。他们扫一眼洞内,只见满室水渍,泠九香几人的意图昭然若揭。
“中原人!”?为首将领大喝一声,猛地冲上去。
?泠九香一跃而起,踩着他的长矛一脚朝他脸上踢过去,稳稳落地。
“我们只管突出重围,李烨就快……”
话音刚落,不远处一阵訇然巨响。?东北方向硝烟弥漫,李烨已经带着最后五十艘战船穿过海峡疾速驶来。
?倭撅人眼看李烨将至,纷纷转头去驾驶岸边战船,无邪大喝一声:“休要逃!”
旋即他抛出几个霹雳弹,沙滩上登时烟雾弥漫,?再辩不清战船方向。
无邪对泠九香说:“这是杨颂通宵做的,威力不大,就这几个。”?
“很好,就趁现在!”?
说罢,五人聚在一处,朝东北方向跑去,泠九香手起刀落,几下将?沿途遇上的倭撅海兵斩个片甲不留。
?泠九香早早见识了这帮倭撅兵的实力。他们行动迅速、战斗阵型变化多端,而且意志力高强。而泠九香最大的优势却是作为杀手时日积月累的丰富经验。
鏖战之下,她与倭撅兵打交道数月,战斗方式精进不少。只见她和无邪冲锋在前,一左一右对白衣人展开进攻。泠九香率先迎击直砍腰腹,而无邪从旁入侵,直捣命门。其余三人眼见二人配合默契,也纷纷效仿,不一会儿的功夫,五人一路过关斩将,渐渐跑到海岸边,烟雾也散去,斜阳挂在天边,永深号以及数五十艘战船已经度过最后的海峡,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
?五人欢呼雀跃,不由得喜从心来,愈发昂首挺胸,精神抖擞,对敌人刀刀致命。
胜利在即,泠九香正欲欢呼雀跃时,忽然瞧见敌方之中本是冲在最前方、面上有一道伤疤的白衣将士挑开无邪的刀刃,头也不回地冲上一艘船。
泠九香柳眉一蹙,暗叫不好。这帮倭撅士兵一向?高歌猛进,怎的忽然丢下敌人扭头便跑。
泠九香一脚踢开身前对手,脚踏剑刃,踮脚踩着几个?敌手的头飞身看去,只见刀疤男掌船驶向对面一座岛,而李烨所乘永深号恰好带着百艘战船经过那座岛,疾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