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属实冒昧了,毕竟才相识不到一个时辰,所以白丽丽有点出乎意料,不过她倒是很快就调整从容:“谁不想当良家女子呢?可是我无父无母,孤苦伶仃,春芳院是我唯一能感受到人情味的地方了。”
“白姑娘就从没想过离开春芳院,找个人嫁了,过跟寻常姑娘一样的日子么?”
史进“咳”了一声,实在是他觉得今天殿下简直幼稚的像个小孩子一样,哪有当面劝妓女从良的?你娶人家吗?
白丽丽也注意到了史进的小动作,她倒是丝毫不介意,笑得还一脸宽厚:“公子说笑了,连公子不常来我们春芳院的人都知道我是这里好几年的头牌姑娘了,京城人士谁不知道我的来历?嫁人没有那么容易的。除非远走他乡,可是京城是我家乡,我从来没想过要离开京城。”
祝耽有些吃惊,因为一般青楼女子几乎没有本地人,土生土长的京城百姓的家的姑娘,肯定不敢进京城的青楼,哪怕再穷困的人家,也会顾忌当地的家人亲戚、街坊邻居,怎会入这行?哪怕卖给人为奴为婢,也不会做这种败坏家门的事。
“白姑娘竟然是京城人士,那……”
白丽丽自然明白祝耽的不解,她接过话回道:“我父原本是京中小吏,之前在京兆尹殿下门下当差,后来听说无缘无故卷进了京中一位张殿下的案子,被悄悄处决了。我母亲没熬过半年也郁郁而终。”
祝耽跟史进都大吃一惊,听起来这像是很久之前的案子,那时候史进还未入仕,祝耽也尚在游学中。这案子他们也只是听老臣们偶尔说起过,但了解得并不清楚。
“那你家中也无兄弟姐妹么?”
白丽丽叹口气,有些伤感地说道:“有啊,我有两个哥哥,当时都被充军,后来送来消息说,他们战死沙场。也就是那时候,家里仅有的两个奴仆见我白家壮丁也死,再无翻身之日,一夜之间卷了很多财产偷跑了。”
“那京中亲戚呢?”
“还能提他们么?我爹当时是被当做罪人杀头的,人走茶凉,他们躲都来不及。我十几岁的姑娘家,因为受家世连累,他们觉得我也不好嫁人,所以都对我很冷淡,我去登门也不过说句可怜,再施舍我几两银子,全都这么将我打发了。”
祝耽听了这番话,心里一阵唏嘘。
白丽丽见他脸色颇多同情,反而安慰他说道:“七八年过去了,我现在已经没那么难过了,他们不是躲着我防着我,害怕我讹上他们么?我偏偏来春芳院做一个青楼女子,当初无论谁问我哪里人士是何出身,我都照实告诉他们,连我的几门亲戚叫什么住哪里全都告诉别人。他们想不顾念一点亲人情分,就别怪我出来丢他们的脸。”
祝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虽然这事很沉重,但是他觉得白丽丽这么做也没什么错。
但凡这些亲戚们有一点点怜悯之心,一个孤苦伶仃的姑娘家,最多也就在家养个三五年,将她配个老实人家嫁人才是正经,总不至于沦落到来春芳院卖笑。
“其实我在这儿挺好的,我们这里的姐妹们虽然有时候为争抢客人闹别扭,但最终都是同病相怜的人,而且人多热闹,经常有人陪着说笑玩闹,比我自己胡思乱想的那两年好过多了。”
祝耽点点头说道:“那就好。”
白丽丽见祝耽仍旧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心中还有些感慨,之前她跟人说起这些前尘旧事的时候,那些人都是将关怀之辞迫不及待地说出来讨好她,很少见有人真心为她的遭遇露出这么难过的神色来。
“公子今晚找我,应该不只是聊天吧?”
祝耽回过神来:“哦,确实如此。”
“那是公子想了解下秦姑娘的消息么?可惜我对她知之甚少,我觉得公子若喜欢秦姑娘,不如直接去问她本人的好。”
祝耽却说:“不,在下希望今天我向你问及秦姑娘的事,不要向任何人提起。”
白丽丽虽然不解,但也点头应下。
回府的路上,史进见祝耽一言不发,知道他心里在琢磨白姑娘父亲的案子。这些年他没离开过京城,但那时年少,所以不曾留下很深的印象。
“我问你,裴琢前任的京兆尹可是监察御史刘晋?”
史进点头:“是的,我姑父前任正是刘晋,白姑娘说的张殿下,十有八九就是张无显。当时张无显还没跟着太子殿下呢。”
“明天下了朝随我去吏部,翻翻当年的卷宗,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总觉得这个张无显包藏祸心不是近两年的事,前朝他权势没有这么大,想必也翻腾不出什么浪花来,所以很多事应该很好掩饰。”
史进应着,也觉得这事中间还有说不通的地方:“刘晋是王子庚的人,这点错不了。假设张无显当时跟刘晋有过节,没必要只杀一个小吏,而且看起来刘晋并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啊,还从京兆尹升到了监察御史。”
祝耽摇头:“你这逻辑不对,刘晋既然是王子庚的人,王子庚是两朝宰相,在前朝也是一手遮天,肯定是要力保他,也许白姑娘的父亲做了刘晋的替死鬼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是张无显跟刘晋素无瓜葛,他找刘晋的事干嘛呢?”
“王子庚从来跟张无显都不是一派的,甚至张无显有很多次在朝堂上都替我帮腔,目的就是拉拢王子庚的敌对势力,虽然他从来没有明面上跟王子庚不对付,但谁知背地里动过什么手脚?明天看了卷宗就明白了。”
史进也觉得今天这事真是不可思议,本来只是想借白丽丽转移一下太子洗马张无显的注意力,没想到白丽丽身上也有张无显的痕迹可循。
林汝行傍晚回到家中,晚饭都来不及吃,就坐在案前画起了首饰的图样。
她先选了一个前兰花,淡蓝颜色,花型隽秀雅致,适合大部分年龄的人佩戴,怎样都不会出错。
画完图样之后,她已经急不可耐,真想知道全部做出来是什么样子的。她在图样里特别标注了花样都用颜色相近的蓝宝石,哪怕是耳坠和戒指上都要精雕细琢出前兰花的图样并镶上宝石。
如果再配上同色系的衣服发饰,肯定会很好看。
想到这里,她猛然一拍大腿,匆匆跑向林颂合的院子。
吉祥在身后叫着:“三小姐向来早睡,小姐现在去了恐怕也见不到人。”
林汝行正在兴头上,哪管的了这些,虽然林颂合屋子里确实熄了灯,她还是啪啪拍了半天门。
林颂合的丫头起来给她开了门,林颂合也披着衣服急匆匆赶来:“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林汝行连忙解释:“没事,三姐别害怕。”
林颂合重新点上灯,还是一脸忧心:“没事,你这么着急来砸我的门?”
林汝行把她的想法给林颂合说了好几遍,因为太兴奋,一直滔滔不绝,林颂合蹙着眉头总算是听明白了。
她“哦”了一声就自己走到床边又躺下了,还故意拿背对着她。
林汝行上前摇着她的肩膀:“人家都说好马配好鞍,你说这么贵的一整套首饰做出来,不让客人看看有多好看,是不是不好卖?”
林颂合仍然不回身,只问了句:“那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那个……那个,我想,等这套首饰打造出来之后,让三姐戴上去给客人们看看。”
林颂合猛然转过身:“什么?让我送上门给别人看?亏你想的出来!”
林汝行忙讨好地纠正:“不是,哪能让三姐到别人家给人看呢,三姐只需要到店里,好好坐着,给客人们看看就好。”
林颂合想了想:“还是不行,那不跟耍猴的一样了吗?这么多人围着我东瞧西看,算怎么回事啊?这事没得商量啊,你不要再纠缠了。”
林汝行开始撒娇:“三姐,我从小到大没求过你什么事儿,就这一桩,你就应了嘛!我叫去的客人都是官家千金和夫人们,全部都是有身份有脸面的人,姐姐貌美,一定会让她们对咱家的首饰心动的。”
林颂合不说话,林汝行又开始晃她的肩膀。
林颂合突然坐起来:“那,我可有个条件。”
“三姐说,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林颂合俏皮地笑了笑:“你得送我一整套的首饰才行,不然的话嘛……”
“送!我把第一套首饰就送给三姐!”
“这还差不多,那你做好第一时间就给我送来。”
林汝行一迭声应下,兴高采烈地回去了。
林颂合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有个妹妹撒娇缠闹的感觉好像也不错嘛!
祝耽跟史进下朝后就去了吏部查了当年张无显的档案,终于搞清楚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当张无显还做长史的时候,曾经因为上表弹劾王子庚玩忽职守纵容家奴横行霸道一事,被王子庚反过来摆了一道。
张无显的案子里说他曾经勾连当时的京兆尹刘晋诬陷王子庚。
但是后来王子庚却从中做了手脚,将罪责推在刘晋手下一个小吏身上,让他出来顶了罪。
史进很多不解:“殿下,照这么说,刘晋原本跟张无显关系是不错的,两个人搜集到了王子庚家奴作恶的证据,之后由张无显上奏朝廷。”
“可为什么刘晋后来又反水了呢?”
祝耽解释说:“刘晋反水肯定是因为受了王子庚的威逼或者利诱,不过他后来由京兆尹升到了监察御史,看起来是利诱。”
“所以刘晋翻供,让白丽丽的父亲出来顶罪,王子庚兑现了承诺让他做了监察御史,从此刘晋依附了王子庚,做了他的党羽。”
祝耽点头:“目前看来是这样的。王子庚怕白家壮丁日后复仇,就将白家的两个男丁都谴往前线,外边落个宽大仁义以德报怨的贤名,内里交代王豹暗中将他兄弟二人杀害。”
史进愤懑不已:“王子庚这老匹夫还真是心狠手辣,顷刻间三条人命死于他手。”
“不过我们手中倒是多了一个刘晋的把柄,以后或许能派上用场。”
“可是属下还是想不通,张无显当时为什么敢跟刘晋联合弹劾王子庚呢?王子庚可是当朝宰相手眼通天,哪怕他的家奴真的强抢民女横行霸道,王子庚最多也就是被皇上训斥一番,这种不痛不痒的弹劾,除了激怒王子庚,并没有实质性的作用啊。”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当时张无显只不过是长史之职,跟王子庚对峙是没有半分胜算的,但是有一点更加奇怪,你不觉得么?”
史进立马追问:“什么?属下洗耳恭听。”
“王子庚素来是个睚眦必报的阴险之人,张无显冒然弹劾他,虽然没有撼动他分毫,但按照他的行事风格,竟然就这么放了张无显,你不觉得奇怪吗?”
史进想了想,如是说:“刚才属下确实没想到这一点,这么想来,张无显后来非但没遭到王子庚的报复,第二年还被调到了太子身边担任太子随教。”
“不,张无显告发王子庚这个案子,卷宗上写的是张无显与刘晋误听了手下谗言,才导致的误会。如你所说,没人敢相信张无显有能力去构陷当朝丞相,所以皇上肯定也相信他是无心之失,至于王子庚,即便是要报复,肯定也不会当时就动手,那样岂不是坏了自己贤臣的名声?”
“那也不至于给他升官啊,还升去了太子身边,谁不知道只要跟随太子几年,太子不出大错,能够文成武就,升为太子洗马是迟早的事儿,王子庚竟然有这么好心?还是他当时也想拉拢张无显,就是特意让他去太子身边,将来做成太子洗马那也是有把柄捏在自己手里,到时候朝臣依附于他,太子的人也是他的爪牙,这是如虎添翼,连下个朝代的路都替自己铺好了?”
祝耽摇头表示不太赞同他的话:“王子庚从来都是谨小慎微,他虽然给他的人加官进爵,但绝对不会养虎为患。送个人去太子身边,这风险太大,太子乃是新朝的皇帝,王子庚业已年迈,又膝下无子,除了一个侄子已在朝中站稳脚跟,也没有必要为了下一朝的事再费心布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