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澧走后,陈士杰跟祝耽沉默了好一阵子。
祝耽见他神游在外,试探问道:“皇兄不在这儿了,你刚才还有什么话没跟本王讲的,现在还不肯说么?”
陈士杰撇撇嘴:“到底还是你们是亲兄弟啊,我好说什么呢?”
虽然陈士杰语焉不详,但是祝耽还是能感觉出一些他的潜台词。
陈士杰大概是知道或者是猜到皇兄的一些秘密,由于不敢或者是不确定,所以才不能明言。
猜度寻常人无论对错都可以,但是置喙君王确实还是有些忌惮的。
祝耽这时也才恍然觉得,他对陈士杰的了解,大概也不比对自己亲哥哥的多。
陈士杰看起来大大咧咧没个正形,其实他粗中有细,甚至可以说是个心思十分缜密的人。
虽然混朝堂他可能会使一些别人不耻的方法,但是对朝廷和皇兄的忠心却坚定不移。
“本王记得你之前不是这个性子的?”
陈士杰扯着嘴角笑了笑:“之前?你指的是多久之前?”
祝耽严肃了起来,他确实在认真思考陈士杰提出的这个问题。
祝耽印象中,孩提时代的陈士杰虽然淘气,但是没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主意。
俗话说三岁看老,也不排除这句话会失准。
因为祝耽八岁上时就被先帝一杆子支去了破凉山拜师学艺,六年来从未下过一次山。他学成归来时,只跟陈士杰匆匆见过两三次,后来他便投入到无休止的战争中去。
除了他回京述职或者宫里办的庆功宴上见过寥寥数次,虽然也有彻夜长谈的时候,但陈士杰始终还是一本正经的。
不知道他去蚩离的这两年,陈士杰经历了什么。
虽然他不清楚陈士杰为什么性情大变,但总觉得或许这就是他在朝堂历练出来的成长轨迹。
就跟他在战场上的历练是一模一样的。
但是皇兄的经历,他无论如何也把握不住。
“别想了,皇上的心思,我觉得这辈子我们都猜不到。”
陈士杰突然出声打断他的思绪。
祝耽不经意地扯着身下的一根干草,忽然转头问道:“肯定是皇兄做了让你琢磨不透的事,所以你才有这种感慨。”
陈士杰又露出玩世不恭的笑:“你又想套我的话,我偏不上你的当。”
说完自己起身,一步三晃地走到对面自己的牢房内。
他刚踏进牢房,身后响起祝耽的声音:“如果,我说如果,万一有那么一天,你跟谁一伙儿的?”
“哼,有本大人在,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
……
时间又到傍晚,一个白天过去了,宫里的女鬼仍然没出现。
林汝行已经在祝澧给安排的住处睡了整整一个白天,醒来时就赶紧向橘红打听女鬼的消息。
“小姐,你说是不是这宫里根本没有女鬼,是他们这群人眼花了呢?”
橘红说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她一个白天都时不时朝外看着头上的朗朗青天,又看到各种的宫女太监们来往穿梭络绎不绝。
明明宫里是一派人迹热闹的处所,怎么看都不像招鬼的啊。
林汝行虽然睡了一整天,但是黑白颠倒,总觉得浑身没什么力气,脑子也不清楚。
她闭着眼,橘红在她身后替她梳头装饰。
“你说的这种情形倒不是绝对没可能,只不过概率很小。有心理疾病的人,确实会出现幻觉,但是总不至于宫里所有人都幻听幻视啊。”
橘红听得似懂非懂,她刚要开口回话,林汝行赶紧打断她:“别,我不擦头油的,你又忘了?”
她实在想不通古人怎么会发明头油这种东西,虽然确实可以滋润头发,但是古人的头发又不烫不染,所以很少有干枯断发——营养不良的穷人除外。
但是穷人也买不起发油啊,所以这种东西还是给贵族用的嘛。
又油又亮,极其容易招土,还显得发量少。
橘红满掌心的发油的手只好停住:“小姐,擦了发油容易盘发髻嘛,你头发厚,不擦头油可不好上手。”
“我不要,你把发油擦干净再给我盘。”
橘红只好张着两只手,眼神四下寻找可以擦手的物件。
林汝行将手伸进她袖中:“擦在你帕子上不就好了?”
橘红摇摇头:“小姐别找了,奴婢不习惯将帕子塞到袖子里。”
“那你放哪里啊?”
林汝行又伸出朝她前襟里探去。
橘红突然“咯咯”笑出声:“好痒啊,小姐……你怎么知道在前襟里?哈哈,别摸了,好痒。”
林汝行摸到了帕子,这才将手伸出来:“那你不早说,害我好找。”
她悻悻抽回手去,猛然心里一激灵。
“你刚才说你平时根本不将帕子纳在袖里?”
橘红已经转身到盆架前的铜盆里净手:“对啊,奴婢一般都会叠好放在前襟里,小姐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以前在蕲州时奴婢都不带帕子的,小姐您自己都时常忘记带呢。”
林汝行纳闷:“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又带着的呢?”
“来京城后,都是三小姐送的,说是改一改在蕲州时大大咧咧的习惯,做侍女的也要雅致一点,这样咱们侯府的面子才好看,不过奴婢也不是每天都能记得带。”
“三小姐是不是绣了好多帕子?”
“对啊,三小姐可不像您,她没事就画画写字做女红,绣些帕子香囊什么的。”
林汝行眼神迷离,眉头紧蹙。
半晌,她又问道:“那你为什么平时从不将帕子放到袖里呢?”
橘红好像觉得这个问题很好笑:“小姐连这个也纳闷啊?奴婢觉得塞个东西在袖子里不舒服,而且还怕它掉出来嘛。”
这就对了,人一般不会轻易改变习惯,尤其是让自己感到不舒适的习惯。
就算当时着急放到袖子里,一等有空时肯定还会将它再放回到前襟。
但是这事儿不好确定也就在这儿,习惯驱使下完成的动作,往往很难让人记得住。
林汝行赶紧几步走到橘红身前:“那你之前不是把王毓秀的侍女掉落的药包藏在袖子里,然后才在帕子上染了味道么?”
林汝行问得又快又急,劈头这么一句,橘红差点没反应过来。
“那天是因为很多官家小姐都来咱们府上做手艺活,奴婢也在帮忙,鼓捣那些脂粉香膏的,难免会蹭在手上,所以奴婢才特意备了条帕子放在……放在……”
橘红这一犹疑,林汝行觉得越发不对头。
“你再好好想想,到底放在哪儿了?”
橘红一脸不好意思:“害,过去这么久了,让奴婢怎么想得起来?反正奴婢的习惯是将帕子放在前襟,但备不住那天塞到袖子里忘了呢?”
橘红显然不在意,她洗完手,将林汝行带到梳妆镜前继续坐好,继续给她盘头。
林汝行自己陷入回忆,她记得投毒案之后,祝耽跟陈士杰来府上要拿橘红去见官。
当时陈士杰跟她挑明:“侯府投毒案,你的侍女橘红有重大作案嫌疑。”
说完就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给她看。
因为她看着那条帕子十分眼熟,再加上陈士杰的话让她先入为主,所以她自然而然就认为这帕子是橘红的。
林汝行将手伸到自己头上,一把按住橘红的手。
“小姐,你怎么了?”
她将橘红拉到面前:“你再好好想想,那条帕子真的是三姐送你的吗?”
“是啊,三小姐送了我好几条呢,怎么了?”
“就是那些绣着小荷初开图的帕子?”
橘红点点头:“三小姐绣的帕子都是荷花图案,她很喜爱荷花呢。”
“那你怎么从没跟我说过这事儿?”
橘红实在忍不住好笑:“这事儿有什么好说的?三小姐还时常给我些她亲手做的点心呢。”
林汝行顿时想起来更多,皇后娘娘的千岁礼上,当时夏小姐热得脱了装,也是林颂合拿了自己的一条新帕子使侍女给夏小姐擦汗去的。
她当时瞟了一眼,仿佛帕子上的图案也是一簇盛开的荷花。
她整个人完全心不在焉,搞得橘红也有点疑惑了。
“小姐,你又想起投毒案的事儿来了?”
林汝行嘴里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确实是亲眼看见王毓秀的侍女灵儿在树后边偷偷下药,然后遗失了药包,你在她身后捡起药包藏在了袖子里?”
橘红的注意力都在林汝行的头发上:“嗯,旁的兴许奴婢会忘,但是这件事,奴婢记得一清二楚。”
“那可是毒药啊,你不是不习惯将东西放在袖子里吗?”
“正因为是毒药所以才放袖子里啊,要是放到前襟里万一药撒了,那岂不满身都是药粉了?”
她现在脑子很乱。
当时裴小姐跟路小姐都中了毒,她又急又怕,很多细节已经回忆不起来了。
只记得张子瑞给裴小姐服完汤药之后,橘红见他出了一脸的汗,就把自己的帕子随意地扔到了张子瑞脚边。
张子瑞捡起来擦了擦汗,然后又将它放到了榻边的小案上。
至于橘红的帕子是从前襟里拿出来的,还是袖子里拿出来的,她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
“哎呀,小姐你别扭头,头发都要盘歪了。”
橘红在她身后嗔怪了喊了一声,她老老实实地将头转好,自己轻轻地叹了口气。
看来不用问了,橘红肯定不会记得。
如果橘红平时不习惯将帕子放到袖子里,那么有没有可能那条沾了毒物散发着腥味的帕子并不是她的呢?
若是她当天真的把帕子放在了袖子里,那么在扔给张子瑞之前就已经沾染了药粉,为何张子瑞近距离地拿它擦了脸,却没有闻出来呢?
陈士杰当时给她展示证物的时候,她可是离着几寸远就闻到了帕子的臭味了。
张子瑞是个大夫,他甚至连轻微的水杨酸的高浓度跟低浓度的区别都能靠鼻子闻出来,完全没可能发现不了帕子的怪异。
但是还存在这样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当时闻出来了,但是生怕侯府受连累,所以没有马上说明。
可这也意味着另外一个可能,那就是帕子上根本没什么味道,所以他当时才能泰然自若。
想到这里,她脑海里不由浮现出张子瑞的模样。
她第一次进宫给娘娘治面疱时,他替自己打圆场的赤子模样。
她第一次说出他不懂的词汇和理论时,他执意要拜自己为师的执拗模样。
还有他第一次到侯府去拜会她时,谦逊又拘束的害羞模样。
……
收拾停当,她叫上橘红,一起继续去御花园外的墙头上守株待“鬼。”
橘红的胆子倒是比昨天大了很多,好像她真的不相信宫里有鬼似的。
“橘红……”
“怎么了小姐?”
她朝橘红一笑:“你觉得张子瑞是个什么样的人?”
橘红无奈扶额:“小姐,我才十四,你是不是每天都盘算着要怎么把我嫁出去啊?”
林汝行知道橘红误会了她的意思,但是没办法,谁让她之前撮合他们的意图太过明显了呢。
但是这也不能怪他啊,要怪就怪张子瑞的千层山檎饼不是吗?
“没有,你想哪儿去了?我就是突然觉得……可能我真的不太了解张子瑞。”
“嗯。”橘红也沉下语气:“他确实跟奴婢最开始的印象也不一样。”
林汝行见她愿意讨论,赶紧趁热打铁:“说说,哪儿不一样?什么时候你发现他不一样的?”
橘红没想到林汝行这么认真,突然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了。
“也许是错觉吧?奴婢第一次跟小姐进宫时,他非要缠着小姐拜师,当时奴婢觉得这个人憨憨傻傻的,是个只知道研究药方,不通礼数的人。”
林汝行被她引着叶想到了那时的场景。
他们两人才见了一面,话都没说几句,他就要让自己将毕生所学传授与他,交换的条件是他忤逆张院使替自己说情。
这种人要是搁到现代,早就被人骂一句道德绑架或者脸大如盆了。
可是她只觉得这个古代的小太医求学心切,为了学到知识可以罔顾礼法,甚至不怕别人厌恶。
后来她进宫给皇后娘娘送药,他也是一门心思地想了解配方和原理,甚至甘当跟屁虫,一路鞍前马后不辞辛苦。
难怪年纪轻轻就成了太医院的翘楚。
“那后来呢?你发现他怎么不一样了?”
橘红嗫嚅:“后来簪花会上……”
“你说他给你送千层山檎饼的时候?”
橘红急得连忙将头摇得像波浪谷,她可不想自己再被自作多情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