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杲杲今日回去客栈的时间很早,决定将找到其他人的消息告诉少年一声,免得他担心。
进门后,她看到的已经放凉了的早饭和汤药全都分毫未动,正要开口问他怎么不吃,就见躺在床上的少年虚弱起身,苍白的脸惊慌转向自己,一副怕自己怕到骨子里的样子,跟一棵根没有扎稳的、晃晃悠悠的小树苗似的。
“庄府的人已经找到了。”庄杲杲见他怕的厉害,便没有去问他为何不吃药,克制着自己生硬的语气,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真的吗?”少年惊讶的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果然也在担心这个。庄杲杲说完这话便要离开回去自己的屋子,一会儿紫玉他们会来客栈找自己,她亦有话要对他们说。
摸了摸怀中的一叠卖身契,本以为这群侍女会借机恢复自由身并离开,却没有料到紫玉会将本来已经到手的卖身契还给了自己。
一个时辰前,紫玉拿荷包时不小心从怀中掉落在地一沓纸,起初庄杲杲并未认出这是什么,只随意地瞟过一眼,但紫玉却手忙脚乱地将它们捡起,在片刻的不舍与纠结后,却最终将东西主动交给了自己,并咬着牙做出心愿已了的表情道:“奴婢在马车的匣子里面捡到了这个,不敢不贴身保管,现在终于能交给小姐你了。”
庄杲杲拿过来一看,发现是这群跟在自己身侧之人的卖身契时,心里非常诧异。
她不是没有看出紫玉将它们交给自己时的挣扎,以及已经到手的卖身契不小心暴露出来时的懊悔和埋怨,紫玉大可以拿了这东西就跑,却还是选择把它们连同已经到手的自由一起给了自己,这让她的心情十份复杂。
想到这里,庄杲杲离开的步子也加快了些,手刚推门的时候,就听身侧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
庄杲杲的动作停住,转身大步走向声音的来处,撩开浅蓝色的床幔,蹙着一对柳眉,道:“去把饭吃了,把药喝了。”
明明是普通的关心话语,偏偏她说出来就像是带着命令的责备。
庄杲杲看着少年缓了几口呼吸,撇开眼不看自己,脸色苍白如纸,不知是不是身体的不适让他的脾气也变大了,接触以来在她面前像只胆小兔子的人,现在竟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吭,借此来逃避自己的问话。
庄杲杲本是看着他的脸,却不知为何被他披散着的头发吸引了目光。
三千青丝似山涧绵延的溪水,流过他如玉的耳侧,淌过他雪白的颈子,最终交汇在他单薄笔直的脊背处。
庄杲杲凝视着他的身子,想到了月光下溪水中的残存花瓣,但蔓延上心头却并非怜惜体贴之意,而是觉得自己穿到这世界的时候真是被关的不清醒,竟然随手给自己指了个这么麻烦的人,身体不好需要照顾也就算了,竟然还敢耍小脾气逃避吃药,但凡他的身体没有这么脆弱,她早就按着他的头给她立规矩了。
若这人和自己无关,庄杲杲多看一眼都嫌麻烦,偏偏他是因自己的一时冲动而被赶出庄府的家仆,要是就这么死了,她反而成罪魁祸首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来平复自己的心情,告诉自己他是个病人,病人有任性的权利,不要和他计较。
庄杲杲搬了个小炕桌架在床上,亲手把饭菜都给少年摆好了。
不要和他计较。
少年不肯不动手吃饭,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不要、和他、计较!
庄杲杲舀起来亲手喂到他嘴边的粥被他扭头躲开。
她的眉心俨然皱成了一个川字,看着不肯喝药、烧得脸色泛红的少年,又注意到被扔到一旁没有任何使用痕迹的外敷膏药,只觉得自己在看一只马上就要把自己作死的麻烦兔子。
“你是想把自己病死吗?没死庄府觉得不满意,现在想死我的眼前了?”
庄杲杲终于按捺不住脾气,扬声问他,若是死在庄府也就算了,死她的眼前可太晦气了!
不知是终于想起了面前的少女并非仆人而是主子,还是被庄杲杲挤兑的话气到了,少年虽未抬眼,却终于在庄杲杲想要把碗扣在他头上之前给出了反应。
“我不想吃。”他的声音带着微微的沙哑,听了庄杲杲嘴巴里埋怨的话,手上却还是不放弃地把勺子往自己嘴边倾斜,身子都往后仰了几分,见实在躲不过,他伸出一只手,指尖搭在她的手背上,往后推了推,用行动表达着自己的拒绝。
牧疏垣厌恶她的自作主张和指手画脚,摆出一副纡尊降贵的样子给自己喂药,恐怕巴不得这里面是毒吧,若自己死在这里,她就省事了。
牧疏垣见过她为了和世子的婚约又哭又闹的丑态,本来只觉得她蠢笨不堪没有利用价值,也认为她是因与庄皓的一时赌气才会牵连一个家仆的性命,毕竟贱命不值钱,被庄府养大的庄杲杲不会在意家仆的死亡。
可偏偏她在中堂的一众家仆中点出自己,甚至在啸林山的生死危机中都不肯丢下自己,如今更是在捉襟见肘时让一个下人住在上房又花费大量银钱买药,她究竟是发现了什么?
身体的疲惫让牧疏垣的心理也染上怠倦,本还想着到了熄沉郡再逼她吐出真相,这样即便她被毒成了傻子也不会误事,可眼下,她说出口的不知死活的话语,让他失去了仅有的耐心,决定解决掉这个蠢货。
倘若之后还有需要‘庄杲杲’这个身份的地方,‘庄杲杲’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庄杲杲皱眉疑惑地看着少年朝自己伸出指骨分明的手,还不等发问,就听敲门声响起。
“客官,您府中的下人来这找你,小的发现您不在屋子,就把他们带来这间房了。”
小二解释了一句就赶紧下楼去招待别人了。
庄杲杲撩开帘子走出来,看着整齐站好的五位男女,有人一瘸一拐,有人鼻青脸肿,颇感头疼。
“三小姐,大家都在这里了。”
“当夜实在混乱,没能保护好三小姐,是卑职的失职。”
两名侍卫对着少女抱拳,但行为举止依旧是六日前的不屑与轻蔑,显得不情不愿。
“认罪的话就不必说了。”庄杲杲最烦这些表面功夫,见他们一个接一个的出来认罪,不愿多看,直接打断他们的行为。
“还不快谢谢三小姐的宽宏大量!”
紫玉用眼神示意着其他几人,在主子眼皮底下的逾矩行为堪称明目张胆,而其他人也听从她的指示行事,若非知道她是侍女,恐怕外人见了都会以为她才是发号施令的主子。
“好了,都安静下来听我说。”
庄杲杲打断他们又跪又谢的闹剧,从怀里拿出一叠纸,扔在桌子上。
“把这卖身契领回去,想回庄家的就回去,顺便捎带一句已经将我送到了长勇县,想必他们也不会为难你们。若有了其他的去处不想回去,想去哪里去哪里,以后就凭自己的本事过活吧。”
所有人震惊抬头,就连紫玉都没有想到庄杲杲会放弃用卖身契拿捏、严惩他们的机会,而是选择放他们离开。
她的话实在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没有庄大人的命令,奴婢们不会离开三小姐。”
一时诧异之后,紫玉并没有借此机会离开,而是冷静地告诉了庄杲杲自己不会离开。
“就算卖身契在我的手里,也还是要听庄皓的命令?”庄杲杲以为这群人得了令会立马离开,毕竟庄家把卖身契交给自己,就说明这群人已经被庄家舍弃了,却不想他们此刻竟然固执的搬出庄皓来压自己。
而这话她也和前两日找到的两人说过,他们同样不愿离开。
难道是大家族的规矩?庄杲杲心里思量,他们应该是怕离开之后,被庄皓问责,毕竟一个被放弃的假女儿凌驾与家主之上决定他们的去留,难免会不安心,觉得她不够格。
“庄家的命令,奴婢们不敢不听,还请三小姐成全。”
紫玉低垂着头,比起几日前的满脸不屑厌恶,此时的她表现的冷静而滴水不漏。
庄杲杲只以为她是经过前几日的惊吓,知道安分守己了。
又见余下几人也一脸绝不离开的坚定,她思量了一会儿,决定将他们留下。
“既然不想走,就先留下来。”她看着地上跪着的一派身影,又加了一句,“若有谁改了主意想走,这几日都可来找我,但如果打定了主意要留下来,再发生类似的事情的话,我会把背主之人扭送官府。”
庄杲杲不会容忍他们三番两次的背主。
“是,谢谢三小姐。”
离开之前,紫玉微微抬头,看向房间的里侧,她的动作极其隐晦,生怕打草惊蛇一般,可视线却被一层床幔挡住,没能看到她的目标。
***
庄杲杲把卖身契收好,走到床幔之间,看着没有被动过的食物和药,本就烦闷的心情更烦了。
“把脚伸出来,让我看看。”
她今日才从白大夫哪里得知,这几日她不在客栈,被遣来给少年敷药小药童,都被他以极其不配合的姿态气跑了。
白大夫换了几个人来都没能成功,就将此事告诉庄杲杲,且明示自己收了钱也是办事的,只是病人实在不配合,他们做大夫的总不好把人绑起来治疗。
庄杲杲本来还只当家仆胆子小怕疼,所以才不配合,讲清楚道理就好了,可折腾了半个时辰都没让他喝下一滴药的经历让她耐心已尽,想着既然讲不清楚道理,那就不讲了。
见少年还一脸不知错的表情,她直接搬开炕桌,掀开他脚附近的被子。
苍白的脚背上有青色的脉络蜿蜒,像是一条条细瘦的蛇。
而在这之上,从脚踝直到小腿处,已经发黑发紫的肿胀一片,好似轻轻一碰,就会有不绝的浓水涌出,淹没清瘦的蛇。
庄杲杲被吓了一跳,她虽然从白大夫口中得知他外伤很重,却以为都只是陈年旧伤,他既然自己都不当回事,想必也不会太疼,却没有料到那日在啸林山扭伤的脚严重成这般骇人模样。
拿过外伤用的膏药,庄杲杲看向少年,冷言道:“都这样了还讳疾忌医,脚不想要了吗?”
庄杲杲佯装要上手涂药,她以为少年会惊吓般地把脚缩回被子里,或是把药抢去自己涂,总之不会给自己触碰他的机会,可偏偏,她的手都快碰到他的皮肤了,他却一动也不动,没有半分抗拒的意思。
“早点这么配合不就不用多吃苦头了。”
在庄杲杲的眼中他只是病人,且一双脚而已,他既然不在意她碰他,她便没有任何心理障碍的将膏药揉化在他的伤处。
肮脏、难堪、脓血直流,牧疏垣以为庄杲杲的装模作样会在看到这作呕伤处的瞬间破碎,露出丑恶的嫌恶,可这人实在是会忍辱负重,竟真的将掌心贴在上面,皮肉相触之间,灼烫又冰冷。
庄杲杲遵循医嘱地将伤患处包扎好,虽然略显外行,却也有模有样。
“想通了吗?身上的伤口是让药童来敷,还是我来?”
她挑眉看向他,自以为他会因知道自己逃不掉治疗和自己的不专业而妥协选择药童,却不料他神色不明地看了她一眼,而后微微垂下眸子,纤长的眼睫落下,散开一排阴影。
“你来。”
作者有话要说:OW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