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杲杲醒来时,天已大亮,而她从昨日回院后昏迷至今,都没有大夫来诊脉,也不知是侍女有意隐瞒磋磨,还是庄皓给她的惩戒。
看着庄杲杲喝下自己故意端来的凉粥,虽然眉头微皱,却没有把碗砸下来的侍女紫玉心下嘲笑,摸着手臂上被竹尺打出来还未愈合的伤疤,只觉得善恶终有报,如今‘二小姐’自知失了宠,连脾气都不敢发了。
“三小姐,大人吩咐过,让你今日巳时去正门迎接贵人的到来。”
紫玉咬紧了‘三小姐’和‘贵人’几个字,不出预料的看到了少女越发难看的脸色,心里舒坦的同时,并不觉得自己今日没有按时将庄杲杲叫起来做准备有什么不对,毕竟庄府谁人不知她的脾气有多大,即便是叫了,除了惹得一顿打骂,起不到任何作用。
总之,即便错过了时辰,错也都是庄杲杲的,就连庄大人都不会怪罪他们,只会觉得庄杲杲任性的无法无天。
“现在是什么时候?”庄杲杲身体不适,吃了几口凉粥便放下了碗。
“已经巳时了。”紫玉低着头,勾起唇角。
紫玉以为庄杲杲自觉自己做错了事,见时辰已到,会慌里慌张的赶着去正门丢脸,却不料少女连多看她一眼都没有,直接把人赶了出去。
“我要梳洗换衣了,你出去等着。”
“是。”
紫玉以为会磨蹭许久直接错过时辰的少女,很快便推门而出,只见她衣着得体,妆容精致。
“走吧。”
庄杲杲的身上不见半分该有的颓废虚弱,她的目光正视前方,没有落在紫玉的身上,完全不知她怀抱的小心思。
“……是。”
***
被簇拥着走进主院的蓝衣少女看着对自己笑的慈爱的老夫人,状似不经意的环顾四周,笑着问道:“怎么不见妹妹?”
老夫人脸上的笑容一顿,觉得今日这喜庆日子庄杲杲来了才晦气。
但她面上不显,只稀罕地看着宋煦卿,像是此时其他什么都入不了她的眼。
她轻拍着少女的手,道:“她惯是没规矩又爱躲懒,祖母这就让人去催她,这大好的日子,可别为她一个人搅了兴致。”
她随意摆了下手,侍女领命退下。
“快坐下,让娘好好看看你。”
柳思然看着面前肤若凝脂、温和有礼,一看便教养极好的少女,不禁眼中含泪,满腔的愧对和怜爱无处发泄。
“真是受苦了,我的女儿。”
当年要不是那村妇猪油蒙了心,怎么会让自己如此美丽的女儿在乡野吃了那么多年的苦。
“好在丞相夫人仁慈,让煦卿得了依靠,没有在乡下磋磨多年。”
老夫人听柳思然嘴里直念叨柳思然吃了苦,心下不虞,想着若这话让丞相大人家知道了该作何感想,毕竟一看宋煦卿的衣着打扮,便知丞相夫人有多宠她,即便是吃苦,想必也只有那最初的几年吃了些罢了。
柳思然虽然满心满眼都是爱女,一时之间对宋煦卿的怜惜和对庄杲杲鸠占鹊巢的怨恨占了上风,可心思依旧敏锐,听了老夫人的暗示,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她的目光快速略过宋煦卿背后从丞相府带来的侍女,见她们脸上只有看到母女相见的动容,没有不快,才松了口气,连忙找补。
“为娘真该好好感谢丞相夫人才是,若不是有她……若不是女儿你吉人天相,福报不浅……”说着说着,她哽咽了一声。
煦卿从侍女手上接过帕子,为她擦去眼角泪痕,柔声安慰。
“娘,我现在很好。”
在场众人全都为这份母女深情而动容,也越发觉得夫人所说有理,若不是庄杲杲的亲生父母贪慕虚荣,怎么会让夫人和大小姐分离这么久?若非大小姐心思良善得了丞相夫人青眼,被带去了京城,否则在那对心怀歹意的夫妻去世之后,自己一个人要怎么在资源贫瘠的乡下过活?
无论是丞相府派来的侍女侍卫,还是庄家的普通下人,他们越看着眼前这一幕,就越心疼温和有礼的宋煦卿,也越厌恶不知感恩胡作非为的庄杲杲。
似乎是见母亲实在伤心,宋煦卿苦恼心疼之下,体贴地想要转移她的注意力。
“对了,父亲,女儿来时看到门前停着一辆马车迟迟不走,是今日……”她犹豫了一下,才缓缓说道,“是今日妹妹要外出吗?我从京城给她带了许多礼物,还想要亲手交给她。”
她似乎对庄杲杲拒绝和自己见面这件事感到难过。
庄皓知道女儿是想要换个话题,以此来不让大家沉溺在对她的心疼中,可偏偏提起的是不适合在这里谈论的话题。
庄皓身形奇高,肩宽臂长,只坐在上首便像一座山岳,当他不说话时,压迫感十足,庄府众人早已习惯了他平日的威严,所以当见到他用称得上是温和的语气和宋煦卿时,差异之下,更是明白了庄杲杲平日里有多不受待见。
“煦卿不必多虑,只是下人办事不力,让你看笑话了。”
早该在天未亮之际就运送下人去临庄的马车,竟然堵在门口,还差点挡了亲生女儿的路,庄皓心里已经决定必要惩罚办事不力的陈丁。
宋煦卿似乎并没有因为被挡路这点小事而生气,只是微微松了口气,眉宇间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
“我以为是妹妹不愿见我……我听说昨日她将自己的婚约草率定了出去,父亲,您不该同意她的一时气话的。”
她似乎是真的在为素昧谋面却占了她身份的庄杲杲感到惋惜,轻声叹息之后,她看着连眼泪都忘了擦、面带惊讶的柳思然,忐忑道:“是女儿说错话了吗?可昨日觅云……”
就在老夫人欲开口解释这不过是个误会之际,一直安静站在宋煦卿身后、名叫觅云的侍女突然上前一步,甚至打断了少女未说完的话。
“大小姐,奴婢告诉您的,皆是昨日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之事,不敢有一丝隐瞒。”
柳思然循着声音看去,发现她就是昨日来给自己送信、并且站在自己身边看完了一整场闹剧的侍女,她有心为庄杲杲解释,想说昨日不过都是庄杲杲的胡话而已,可刚要张嘴,就见老夫人对着她使了个凌厉的眼色,那些话就这么咽了下去。
老夫人看着敢对如今已是丞相养女的宋煦卿如此不规矩的侍女,心下对她的在丞相府的地位有了底,思及丞相夫人对自家亲孙女的疼爱,以及侍女明知道那不过是场闹剧,却还当成事实告诉了宋煦卿,目的真是一目了然。
于是老夫人面不改色,笑呵呵地道:“杲杲被老身惯坏了,想要什么若是得不到就会胡搅蛮缠,本来不该在这场合提及他们之间的婚事,可煦卿你是她的姐姐,家丑也就不算外扬了。”
在庄皓的默许,还有柳思然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老夫人的眼中闪过恰到好处的烦恼无奈之色。
“杲杲已经缠了你父亲许久,只为求他答应自己和那小厮的婚事,她虽不是亲生,可到底和我们有着十几年的亲情,你父亲还有母亲都舍不得她嫁给一个低等的家仆,只她闹得实在过火,你父亲拗不过她,直到昨日才无奈应了。”
老夫人此番话,等于直接给庄杲杲安排了一桩本来莫须有的婚事。
不知礼数、私定终身的帽子一扣,庄杲杲和镇国将军府的婚约再无缘分,庄府为了完成眼下对丞相夫人的承诺,不管庄杲杲愿还是不愿,就算现在一头撞死,都必须嫁给那个低等家仆。
见始终面无表情盯着自己的觅云脸上露出满意神色,老夫人虽然气恼丞相府对自己的态度,可一想到庄皓的仕途,就觉得什么都能忍。
“原来是这样。”
宋煦卿担忧地看着随着老夫人的话而握紧了自己的手、似有话想说的柳思然,担忧道:“可这家世门第实在不般配……妹妹从小在庄府锦衣玉食的长大,以后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娘,你和她母女多年,她该是会听你的劝。”
‘门第’‘锦衣玉食’‘听劝’。
柳思然恍惚的眼神落到长相和自己至少又六七分相似的少女身上。
她的女儿在乡野吃了好几年的苦,而占了她身份的庄杲杲却被自己精心养大,女儿尚且知道柔声安慰自己,可庄杲杲何曾愿意听她半分教导。
于是,那些本来有心说出口的话,全都消失在嘴边,柳思然默认老夫人的话一般,对着宋煦卿微微摇头。
“你父亲还有祖母都同意了,她……”柳思然看着宋煦卿温和担忧的眼神,想着这才是自己的女儿,逐渐抛下了心中对庄杲杲的最后一丝温情,“她从不听劝,娘也管不了了,想嫁便嫁吧。”
对上少女诧异看过来的询问目光,庄皓确认般的点了点头。
宋煦卿看着他们,大概是知道了木已成舟,自己也没有资格去管妹妹的婚事,于是深思片刻,还不等说些什么,便听觅云又道:“大小姐不日后就要返回京城,既然是庄府的姑爷,也该露面才对。”
庄皓心中不满这个对着庄府颐指气使的侍女,可为了仕途和女儿在丞相府的形象,他忍住了这份不快,差人去叫那小厮过来。
他的内心甚至庆幸陈丁这回手脚慢了,倘若真把那小厮送去了庄子,有那个叫觅云的侍女盯着无法随便找个人冒充身份,被丞相府抓了把柄就不好了。
***
庄杲杲走入屋内时,正好听到庄皓语气沉闷地道:“粗鄙之人登不上台面,煦卿不嫌弃才好。”
“粗鄙之人?说谁呢?”
清亮的女声带着质问的语气,众人看过去,被挂在她衣衫上的日光晃了下眼睛。
庄杲杲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宋煦卿,无他,只因她此时正坐在上首处,那是平日里只有老夫人和庄皓才有资格坐的地方。
而本该坐在那里的庄皓,却将位子让给了她。
宋煦卿看着走进来的少女,不算短的时间内,已经足够她仔细、且不留痕迹地观察完对方。
只见少女身形娇小,肤白如玉,眉似柳叶,朱唇琼鼻。
一双眼睛又长又圆,眼尾微翘,很多女人避之不及的明黄色烟罗裙穿在身上却没有使她俗媚,反而衬得她的肌肤白如暖玉,一眼看去,只记得近乎灼眼的艳。
她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却只微微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没有多做停留,仿佛自己不过是个不起眼的人物。
宋煦卿脸上始终挂着的温和笑意稍淡,时刻关注着她的觅云注意到了这不甚明显的变化,心中已是有了打算。
见庄皓皱着眉头看着自己,却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庄杲杲心里厌烦,又问:“粗鄙之人说谁呢?”
“瞧给杲杲急的,庄皓不是在说你。”
老夫人接过了她的话,在场人精似的几个人都听出了她打趣话中的疏远。
对着宋煦卿,她惯用‘你父亲’来称呼庄皓,而到了庄杲杲这里,就像是直接抹掉了这层亲缘关系一般,直称名字。
“是啊,杲杲你怎么能这么和父亲说话?”
柳思然说惯了嘴,没有改正称呼,她没有注意到此话一出,觅云脸上泛起的不喜之情,唯有老夫人注意到了。
“不是在说我?”庄杲杲挑眉问道:“那是在说谁?”
她进来的时候太巧,会以为这话是在讽刺自己也有理,所以庄皓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想着这个假货马上就要没有任何价值的嫁出去了,心里来气,不愿再和她多言。
“我所说的粗鄙之人,正是你自己选的丈夫。”
庄皓看着庄杲杲的脸蛋,心下对她不能为自己在男人后院发挥作用一事感到可惜,想着若非她昨日胡闹被丞相府的下人抓了把柄,又何必嫁给一个无法给庄府带来任何价值的低等小厮。
再去看那一言不发跟个哑巴一样的小厮,对庄杲杲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
这份可惜很快就累成了埋怨,当庄杲杲看向侧后方被所有人有意忽略的小厮时,庄皓又有了收回这份亲事的想法,想着这假女儿就算没有办法去嫁鼎盛之家,去随便哪个为官家中做个小妾也算发挥了余热。
只等着她愤然发火,自己顺势否了这桩婚事,而后把人关在院子里,等到丞相府的人离开,找个日子把她送给京城搭线许久的小官。
“这就是你选的好丈夫!”
庄杲杲想着自己昨日不是拒绝了世子的婚约,怎的又多了个丈夫的时候,微微侧身,看到的便是一个孤零零的站在后侧的少年。
明明是相同样式的家仆衣服,他穿起来却莫名带了份清风朗月之感,庄杲杲觉得大概是因为这倒霉小厮太过瘦弱撑不起衣服,所以才会有种可怜又乖巧的感觉。
回过神来的庄杲杲没有去问‘丈夫’一事,甚至没有躲避或是羞涩,而是大方道:“既然是我的丈夫,他粗鄙与否都和你们无关。”
以为她会反驳‘丈夫’身份的少年身形微动,却迟迟没有抬头,像棵无人关注的小树苗一样,就扎根在原地,就算有风有雨,也是一动不动,就跟刚才他进来正院,却对着几个主人家不说也不跪的呆傻样子一模一样。
出乎庄皓意料的是,不知庄杲杲究竟是真的认下了这桩婚事,还是气不过在和自己争执,竟然没有否认自己的话。
而再次当着丞相府的人、还有女儿的面被下了脸一事,也让他的怒火更盛,大吼道:“你既然决定嫁给他,那就和他滚出庄府,这里没有你的位置。”
听了他的话,柳思然以为庄杲杲会像平时那样大喊大叫、又哭又闹,却没想到少女只是挑了下柳眉,目光在自己这边一扫而过,而后看着庄皓,缓缓道:“滚出庄府?好啊。”
明明该站在上风的庄皓被她随口应下的答复气的面色涨红,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又被觅云盯着,他也不能收回刚才的那个句话了,而他身为知府,料定庄杲杲走不出自己管辖的松明州,不需要一天时间,就能把她抓回来严惩。
见少女转身就要离开,宋煦卿突然开口道:“妹妹这是要去哪里?如今外面算不得安全,应该留在府中才是。”
她见劝不动庄杲杲,又转头去劝庄皓。
“父亲,妹妹她年纪尚小,离了庄府又能去哪里呢?”
庄皓把她的担心看在眼里,于是正准备顺势被宋煦卿劝下,暂时留下庄杲杲以后再做打算的时候,怎料觅云开口打断了他的计划。
“大小姐能回庄府,庄小姐也可以回去长勇县,当年大小姐在长勇县时尚且年幼,庄小姐如今已是二八,难不成不敢回家?”
觅云说这话时,目光正对向老夫人。
老夫人想着这大概是丞相府的意思,于是只能压下心中的不满,脸上挂着无奈与不舍之情,对着庄杲杲说道:“你既然决定嫁出去,便不再是庄家的人了。”
她甚至像是恩赐一般,说道:“庄府和你也算是多年情谊,‘庄’姓便送给你了,你带着丈夫回去亲生父母的墓前看看,也算是尽了孝道。”
听到这里,宋煦卿脸上的表情有了瞬间的变化,可这变化太轻也太快,连早就习惯看她脸色的觅云都没有注意到。
随着老夫人的盖棺定论,所有人都知道昨日那玩笑一般的婚约在此刻便成了事实。
庄杲杲没说答应与否,只离开的时候,注意到还直挺挺杵在一边的少年,伸出手,像昨日那样,拉着他走出了所有人的视线。
***
外面阳光正盛,却照不亮庄杲杲身后少年的眼睛。
牧疏垣看着再次搅乱自己计划的少女,目光幽深晦涩,没有人看到他瞳孔深处埋藏的、血淋淋的杀意。
作者有话要说:啦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