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郑问渠和王洽的神情中,许清徽清晰地感受到了他们对于冯信成冯知县的敬仰与对其离世的悲痛。
她掀起马车侧窗的帘子,泥泞的道路两旁,是被洪水浸泡过的稻谷,水已暂时褪去,留下杂乱的淤泥缠绕在倒伏的水稻之间。
水稻正值抽穗的时节,被洪水这么一泡,往往都会形成稻瘟病,严重影响水稻的质量与产量。
许清徽心下叹息,不知道多少人会因此遭难。若是冯知县知晓自己用生命护卫的百姓与良田,又遭如今这大难,也定是会悲痛万分的吧。
好在有后来人继承他的遗志,继续以尺寸之身,护卫百姓与河山。
历经了一周的奔波,终于到达了龙栖县。
到达龙栖县时正值大暴雨,如弹的雨珠无情地叩问着大地与苍生,冰冷地砸在马车上。许清徽等人收到指令自行前往龙栖县县衙,而其他人则护送装载着粮食的马车去了粮仓。
许清徽本以为会有人前来安置他们,没想到到了龙栖县县衙之后,县衙里的人都十分忙碌,并没有人来主动搭理他们。载他们过来的马车在他们下车之后也走了,他们三个手足无措地站在龙栖县县衙里,显得有点突兀与多余。
呆站了一会,郑问渠见许清徽与王洽俩一个年幼瘦弱、一个木讷,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勇敢挑起大梁。
郑问渠安抚似地拍了拍许清徽的肩膀,对她说道:“别怕,二哥罩你。”
先前在马车上时,他们依据年龄,已结义为异姓兄弟。
郑问渠这一举动与其说是安慰许清徽,更像是在给他自己打气。
许清徽回给了郑问渠一个鼓励的眼神。
然后就见郑问渠瞅准时机、上前一步,拽住了一个路过的衙役,郑问渠在脸上挂上了笑容,客气地问道:
“这位兄弟,我们兄弟三人来自平溪县,是谭友源谭典史新招过来的治水吏。烦敢请问兄弟,可知道我们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那位衙役本匆匆前行,突然被郑问渠拽得后退一步,本有些恼火,待他站稳身形、听见郑问渠的话后,眼都没抬像是早已习惯类似内容的询问,向西侧一指、丢下一句话,就又急匆匆地走了。
“去那边,找工部厢房。”
他们三人连忙道谢,目送那位衙役离开。
待衙役走后,郑文渠的脸瞬间就垮了下来,原本面对着衙役挺直的腰也弯了下来,像一只泄了气的球。在这个时代,民对官有一种天然的畏惧,郑问渠还没有习惯与官府中人打交道。
许清徽则默默对他竖了个大拇指。
三人来到西边回廊,按照牌子找到了工部的厢房。
推开门发现里面空间很大,卧铺两侧排开,能容纳十几个人同时居住。
其他区域为公共的活动区域,没有浴室与茅厕,应当都在厢房外面。
厢房里已经住了人,是从其他府县招过来的,许清徽三人是最新来的一批。同房间里其他人打过招呼后,他们找了空的铺位安置下。
但是许清徽觉得对于他们三人的到来,其他人并没有真的太热情。
为了方便,许清徽选了个最靠边的床铺,那个床铺再往外面去一些的地上放了一个木桶,桶里已积了不少水,原因是其正上方的屋顶漏雨了。
水溅出来时,一些小水珠时不时溅到隔得不远的床铺上,使相较其他床铺,这个位置会显得更潮湿,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个通常更抢手的边铺反而没人选。
郑问渠与王洽选了另一侧的相邻的两个床铺,那两个床铺之前应该有人住过,有些旧,但应该是又搬走了,被褥都是换了干净的。
郑问渠他们本欲劝许清徽换个不漏雨的位置,但被许清徽婉拒了。
许清徽想着,等哪天不下雨了,她上房去将那片瓦补上就好。
不过,住在这里肯定不是长久之策,好在官吏可以申请不住衙内,在外面自己的房子住。
许清徽计划着,先好好工作,等攒了钱再去外面租个房子搬出去。
晚间许清徽同其他人一起去食堂吃饭,许清徽觉得这里饭菜的味道比平溪县县衙里的要好上一些,至少她能感觉到厨师用心做了,不过菜式很少,许清徽猜测应该是因为洪涝,物资较为紧缺,一顿饭大家都吃得很珍惜。
饭后众人一同去外面的公共浴室洗漱,许清徽待人少了才独自前去。
郑问渠以为她是因为太小,不好意思与众人一同。
许清徽哭笑不得,也没有辩解。在郑问渠看来这却是默认了,取笑了她一番后也没有强求。好在龙栖县县衙的浴室虽然是公共的,却仍旧被隔开成一个个独立的小隔间,方便许多。
洗漱完毕,许清徽收拾好东西,睡前将床铺旁的木桶拎出去,倒干净里面的水后再拿了回来,以免夜晚睡着后桶里的水满了溢出来。
然后劳累了一天的许清徽终于躺在了床铺上。
屋内的烛火早已被吹熄,只有窗户里透出一点微光。
窗外的雨仍旧在哗啦啦地下着,龙栖县上方的天空像破了一个堵不上的窟窿,雨水不要命似地向下倾泄。
在窗外嘈杂雨声的掩盖下,屋顶漏下的水珠砸在木桶里发出的噼啪声反而显得微不可闻,那些声音与屋内人的鼾声、磨牙声、翻身声夹杂在一起,构成了许清徽对龙栖县夜晚的初印象。
在那些声音里,许清徽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许清徽及屋内其他人突然被一阵突兀且剧烈的破门声惊醒。
“工部治水吏何在,速速随我前来!”
恰好一个惊雷劈下,映出破开门后、站立在门框旁的那人魁梧的轮廓,像暗夜中夺人性命的鬼神。
“吞龙江又决堤了!”
许清徽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从床上爬起来的,只记得门前那人喊醒他们后,屋子里就爆发出一阵慌乱的嘈杂声音。
屋子里没人想起来去点蜡烛,只有从门窗透出的光亮与时不时亮起的一道道闪电将屋内照得透亮。
她摸黑换好衣服,刚下床铺就踩到了一滩水。
是黑暗与慌乱之中,有人路过时将水桶踢翻了,水淌了一地。
她的鞋子也泡在了水里,但此时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她在黑暗中摸到自己的鞋穿好,随手摸进一些东西揣进怀里,就从屋内摸黑来到门口走了出去。
人集合得差不多了,许清徽寻找着郑问渠与王洽。
郑问渠个子较高,在人群中比较显眼,很容易就看见了,她凑了过去和他俩站在了一起。
郑问渠回头看见了她,似松了口气:
“我方才正在寻你呢。”
王洽也冲她点了下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然后就听见刚刚喊起他们的那个魁梧大汉让他们每个人赶紧去库房拿蓑衣,然后就领着他们一行人摸黑出了县衙。
一路上许清徽他们也碰到了其他从县衙中出入的人,凌晨的县衙门口此时却灯火通明,各拨人都行色匆匆、进进出出。
他们都是在这个暴雨夜被紧急调动,前去救灾的。
外面仍旧暴雨如柱。
许清徽本想同郑问渠他们讲话,但雨声太大、听不清身边人在说什么,除非靠吼,所以没办法一行人只能被迫沉默地跟着领头人赶路,在路上碰到的其他队伍的人中穿行。
许清徽踩着深一脚浅一脚的泥路前行,鞋子早已湿透,这下倒好,不用为先前被踢翻的桶打湿了鞋子而忧虑了,这下子鞋子直接全湿了个透。
雨势过大,又夹杂着狂风,身上的蓑衣防雨效果并不是特别好,雨从缝隙往衣服里钻,脸上也全是淋的雨水。
约莫在雨中行进了半个时辰,他们终于赶到了目的地,是在一个半山腰上。虽然隔着嘈杂的雨声,许清徽仍旧隐约听见了洪水的咆哮声,她猜测这里应该离吞龙江决堤的地方很近了。
那个魁梧男子引着他们进了山间的的一座阁楼,进去后雨声瞬间小了很多,许清徽感觉自己的耳朵得到了拯救。
魁梧男子嘱咐他们在此稍候,他去找人。
许清徽稍稍打量了一下阁楼内的陈设,只见这里被改造成了一个临时办公的地方,一张木制桌台上还放置着资料。
没一会魁梧男子就随同两个人一起回来了,他们解下身上的蓑衣,许清徽这才认了出来其中一人正是他们先前的主考官谭友源谭典史,另一人十分儒雅,此前没有见过。
谭典史站在那位儒雅的人身侧,态度尊敬。
看见谭典史的态度,许清徽猜测,那位儒雅的人应当就是龙栖县的县令了。
许清徽没有猜错,那位魁梧的男子进来后同许清徽他们介绍:
“这是县令杜衾年杜大人,和典史谭友源谭大人。”
于是许清徽等人纷纷朝他们二人行礼。
杜衾年率先让他们免礼,不用拘谨,并开口说道:
“诸位方才来到龙栖县,应当先适应一段时间再行安排具体职务。但是正如诸位所见,连日暴雨致使吞龙江再度决堤。各位都是从各府县选拔的人才,精通水利。值此危难之际,急需各位鼎力相助,助龙栖县度过此劫。”
“我杜衾年先在此替百姓谢过诸位了!”
言毕对着许清徽等人作揖,鞠了一躬。
众人连忙还礼,表示必当尽心竭力,全力以赴。
许清徽颇为感慨,这位杜知县竟如此没有架子,并先身士卒、以百姓为重,正如他儒雅的气质,颇有君子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