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面,大雨如瀑。
唐莲一身黑衣坐在茶棚里,慢慢喝着酒。
不过几时,他的前方突然有几十匹烈马冲破雨帘,踏起满地泥水朝这边奔袭而来,
“终于来了。”唐莲饮一口老酒,悠悠道。
“停。”为首之人高呼一声,右手一挥,几十匹烈马都在瞬间停了下来。为首的人摘下了面前挡雨的黑巾,露出了一张满是刀痕的脸,他望向坐在那里慢悠悠地喝着酒的黑衣男子,缓缓道:“雪月城大弟子,唐莲。”
“天启四守护,玄武,列北方位。”唐莲放下了酒杯,站了起来,“这才是我来到这里的身份。当然,如果你一定要在我前面加雪月城的话也可以。”
“雪月城,大师兄唐莲。因为我是为了我的师弟而来!”
为首的人从马上跃了下来,缓缓地拔出了手中的剑,雨水一点点地打在剑身之上,男子望向唐莲,说道:“暗河苏家,苏湛。”
“暗河报出自己的名字,就说明不会给对方留下活口了。不过我有点好奇,你的代号是什么?”唐莲问道。
“贪狼。”苏湛一字一顿地说道。
唐莲苦笑:“看来这一场不好打了。”
苏湛点点头:“这一次会有很多人前去杀他,但你选择了最难拦截的我们。”
“是啊,可谁让我是大师兄呢?”唐莲摇头无奈道,“大师兄不就是出来扛刀的吗?更何况,你们暗河和我们唐门,可是有着血仇啊。虽然老爷子和我的想法不一样,但毕竟小时候我也在他膝下长大,你们杀了他,也总该付出一点代价。”
苏湛将剑柄轻轻一旋:“素闻唐莲师从当年的唐门第一少年高手唐怜月,年纪虽轻,却已精通唐门第一暗器手法万树飞花,今日能得一见,也算荣幸。”
“你错了。”唐莲摇头,“我虽是唐家人,可终归是为萧氏人而来。我没有暗器,有一掌,一拳,还有七杯酒。”他忽然站了起来,衣袖一甩,七个精致的玉瓶在桌上一字排开。
“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这是传自酒仙的,七盏星夜酒。”
“请君饮之!”
雪月城,望雪居后院
祭室之中,小鼎上插着的线香飘着淡淡的烟,林朝朝静静跪在灵位之下,耳边只有香烛偶尔爆开的细小声音。
“小姐。”厚重的檀木门被推开,一身樱草色裙衫的子姜轻轻俯在了林朝朝耳边。
“鉴堂的人传信了,当初先找暗河的是九皇子,白王似乎也是之后才得到的消息。”
林朝朝猛然睁开了双眼。
九皇子萧景瑕,生性狠辣恶毒,却与白王十分交好,在旁人看来是坚定的白王党。
但林朝朝知道,萧景瑕是赤王的人,是赤王安排在白王身边一条毒蛇。
这些事她知道却无意帮谁,但现在……
当初是萧景瑕找的暗河,还借的是白王的名义。林朝朝突然脑海一清,原来,原来如此。
暗河根本不是白王的盟友,它从头到尾支持的都是萧羽!英雄宴上背刺唐门,让白王彻底失了一个盟友,欲杀萧瑟,又正好能把帽子叩在白王头上,让赤王坐收渔翁之利,好如意的算盘。
谁都可以,偏偏是萧羽,易文君的儿子。
难怪,难怪苏暮雨不答应合作,洛青阳是萧羽的义父,他的底牌,暗河又怎会去杀同一战线之人?
“备马,快!”她一下站起身,“我们去西南面!”
“驾!”
西南向,大雨倾盆,官道上两匹神骏白马正迎雨狂奔,溅起的泥水染黄了原本洁白的鬃毛。
“小姐,雨太大了,还要赶吗?”
白马上的两个女子再次跨过一片洼地,雨大到遮住了视线,但二人速度却不曾慢下半分。
林朝朝披着蓑衣斗笠,一个大力扯紧了疆绳,“暗河为了杀萧瑟是不会留手的,极有可能会派出三姓家主,万一是苏……”她不敢再说下去了。
“无论哪一个守护使,都不会是对手。”
赤王就是你选择的,能将暗河带入光明的人吗?可他自己就和光明这两字沾不上什么边,一个穷兵黩武之人在成事之后会舍得丢下暗河这么好的刀吗?
她们一路轻功加快马赶往西南方向。
茶棚之中,战斗还在继续。
七盏星夜酒,已经到第四杯了。
而眼前至少还有六名杀手,虎视眈眈。
唐莲仰头再饮一杯酒,这是第五杯了。
面对前方持着刀剑逼近的六七名刺客,他的眼神却忽然有些迷离,好似醉了。
他轻声颂道:“我曾做少年戏人间,见那世间最盛景。”
一拳挥出,向他砍来的六柄刀剑纷纷弯折。
“我曾一曲唱尽凡尘歌,遇那做茧不悔人。”
双拳再出,六名杀手被拳风压得跪伏在了地上。
“我亦曾恍然一梦入十年,见绯红江湖,苍茫骸骨。英雄林立,拔剑高呼!”
一拳接着一拳,唐莲醉醺醺吟出的诗越呼越响,他此生从未如此畅快过,那杯酒仿佛打开了他的心窍。
“跪下!”唐莲长臂一挥,六个人一齐跪倒在了地上。
然而还有一人,背着一把金背大砍刀的杀手在那六名杀手被杀后猛地抡下了长刀,一刀劈向了唐莲。
长刀挥下,刀气漂冽,远比刚才六位杀手还要可怕!
唐莲伸掌一挡,杀手持刀退了三步。
他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两杯酒放下来,望着持刀的杀手,皱眉道:“你很强。如果你刚刚就出手,那么此刻你们的人不会伤得那么惨。”
“我从不和人联手。杀一个人,本就只需要一个人就够了。”持刀的杀手轻轻喘着气。
“你很好。你叫什么名字?”唐莲问道。
持刀的杀手淡淡地说道:“谢继刀。”
谢七刀的弟弟,但他却说自己并非为谢七刀而来,技不如人,谢七刀废的不冤枉
他提起了刀,望向唐莲,“你只剩两杯酒了。”
“可你们只剩一个人了。”唐莲望着桌上的两杯酒。
以他如今的实力,再喝一杯才能够打赢面前的这个人。可是方才喝下五杯酒带来的强烈冲击已经让他有些头晕目眩。他不确认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很快他体内的真气就会狂泻而出,再喝一杯,那就是性命之忧了。
但唐莲没有犹豫,拿起了桌上的开阳,苦笑道:“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说完一饮而尽。
他感觉浑身像是被火灼烧起来了一般,感觉浑身上下似乎是几万只虫子在那里爬着撕咬着!
“啊!”
唐莲怒目圆瞪,须发皆立,冲着谢继刀疾奔而去,一拳打在了他的长刀之上。
“裂!”
长刀瞬间碎裂!
谢继刀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上一刻他还自信能与面前的唐莲一战,可下一刻,他引以为豪的金背大斩刀就被唐莲一掌打碎了。这是什么样的威力?不仅仅是逍遥天境了,这简直就是能堪比怒剑仙颜战天的霸道之力!
“止。”
在唐莲一击将要取下谢继刀性命之时,忽有一柄细长的墨剑自西而来,携带漫天落雨,插在了谢继刀之前。
剑势如雨,绵密不绝。
唐莲一击不成,猛地后退了三步,吐出一口血。
“执伞鬼,苏暮雨。”
他望着那边,一身黑衣的俊美男人手执油纸伞从雨幕中走出,站在了谢继刀面前。
那人身姿颀长,伞下坠落的雨帘遮住了面容。他慢慢拨出了插在地上的细剑,一双淡漠的眸子冷冷的,好似千年难化的冰霜。
“苏……家主,“被人断了兵器的谢继刀也好不到哪去,他踉跄着爬起来,心中惊讶万分。按计划苏家主并未参与这次任务,他怎会出现在这里?
“我还真是有牌面啊,能让传说中的暗河第一杀手出手,荣幸之至。”唐莲苦笑着,此时他身体里的力量已然掏空,强烈的疲倦涌上心头,让他几乎就有一种闭上眼等死的冲动。
苏暮雨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但他并没有立刻对唐莲出手。而是扫了眼地上躺着的暗河子弟的尸体,眼神中似乎滑过一点悲伤。
“七盏星夜酒,百里东君的绝技,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他慢慢把剑收回了伞柄之中。
看见唐莲强撑着站立起来,他道:
“很神奇的酒,但你若要对我出手,就算喝了最后一杯也没用。而你,必死无疑。”
“总要试一试,喝了,还有一丝胜的希望。”唐莲叹了口气,举起了那杯瑶光。
执伞鬼,这种就算他喝下七盏酒也胜不过的传说级别的杀手,今日,是注定要命丧于此了。
苏暮雨皱了皱眉,左手手指挑上了伞体上的利剑,面对一个喝了整整七杯七盏星夜酒的唐莲,任是他也不敢掉以轻心。
纸伞慢慢张开,伞下的刀丝细若无物,在雨中更是难测。
十八剑阵,苏暮雨的成名绝技,失传已久的苏家剑阵,却被他靠一本残籍复原。
唐莲举起酒杯,就要一饮而尽
“苏暮雨!”
雨雾之中突然响起一声厉喝。
伴着马蹄声靠近。
十分熟悉的声音,尽管这声音是平时从未有过的急切和凄厉,但他还是一下就分辨出了来人。
剑阵缓缓回收。
“铛——”一声,马上的子姜最先反应,一支细小银针破空掠出,击碎了唐莲手里的酒盏。
她跳下马背,一跃挡在了唐莲面前,手里已握了一柄软剑。
“唐公子。”子姜极快地给唐莲塞了一嘴莲莱丹,“缓兵稍后就到。”
唐莲喘着粗气,勉强咽下了嘴里的东西。
“二小姐,怎么会来?”他先是看向那边正翻身下马的林朝朝,方才那一声“苏暮雨”让唐莲认出了她的声音,
“她怎么会来这儿?”唐莲心头一紧,如果让二小姐出了什么事,如何给三师尊交代?
可最后一盏酒被子姜打碎,凭一个重伤的他和不知深浅的子姜又能胜过执伞鬼?
然而,事情并未如唐莲所想的那样发展。
林朝朝的斗笠上不断坠下雨帘,宛如帷幕,遮住了她的容貌。
早春时分,天气微寒,下了雨就更冷了。她的绣鞋踩在泥沼地上,云青色的裙摆已湿了大半。
雨雾重重,两人静静对望着,苏暮雨看见她清瘦的身形在风雨中微微颤栗着,不知是因为一路狂奔还是太冷。
场面陷入一种微妙的对峙状态,直到苏暮雨身后重伤的谢继刀实然暴起,抽出一把窄背直刀就向林朝朝劈来!
他的本意当然不是杀人,而是看出了来的两个女子中林朝朝是主导的那个且更易拿捏,何况她此刻身边空无一人,此时不挟持更待何时?
凉冽刀风袭来,裂开空中雨幕,谢继刀几乎是瞬间就到了林朝朝眼前,但林朝朝连后退半步都不曾。
“找死!”正为唐莲梳理乱窜真气的子姜长剑脱手,剑比人快,一下掷在了林朝朝眼前半尺之处,“铛——”的一声,正正好阻在了谢继刀刀尖之前。
一点淡粉色的影子紧随而至,一把握住了剑柄向后一扫,那抵在剑身上的刀倾刻间崩裂,谢继刀也被逼飞了出去,
子姜的眉眼婉约灵动,此刻却盛满了冷酷和杀意,她持剑立在林朝朝身前,轻声道:“小姐先走。”
然后反手一剑紧逼而上,就想将摔飞出去的谢继刀斩于剑下!
剑光一闪,子姜的剑犹如一条银蛇,伴着她微微扬起的粉色裙摆,竟是有种说不出的好看,
然而,一直沉默的苏暮雨却突然出手了,他上前一步接住了被逼飞的谢继刀,顺手拨出了伞柄中的细剑向前一挡,两柄利器交错而过,摩擦出刺耳的声音。
片刻之后,子姜后退三步,额上已出了一层薄汗,被雨水混着流下脸颊。
苏暮雨甚至没有动手,只是拔剑一挡,就让子姜感觉眼前像挡了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
这可真是不好打了。
她和唐莲联手都不一定有胜算。
“久闻暗河苏家家主盛名,今日若能得见十八剑阵,三生有幸。”
子姜戴着的斗笠在方才已经掉落,一头长发被雨打湿贴在身上。
她眼角微蹙,长剑起,映射着令人胆寒的利芒,但若仔细看,便会发现剑身之上已经有了一道细长的划痕。
子姜皱了皱眉,极快扫了眼苏暮雨手中的细剑。
这一看就出大事了。
这不是她家小姐在卧房里放了好几年,以前还常拿出来抚摸叹气的那柄千年玄铁打造的剑吗?
子姜脑子里最先闪过的一个念头是:暗河这么大一个杀手组织已经穷到堂堂一家家主要去偷剑了吗?
“子姜。”林朝朝终于开口了,她先是跃到了重伤的唐莲身边,没理他的劝告摸上了他的脉博,然后手指一翻,一根银针扎在了他的麻穴。
唐莲还来不及惊讶就晕了过去,林朝朝把他放进茶棚之中,然后对子姜说道:“先照顾大师兄、苏家主无意伤人,不得无礼。”
子姜看一眼苏暮雨,发现他真的没有出手的迹象,再看眼林朝朝,又想到苏暮雨手里那柄剑,脑海闪过一个荒唐的想法。
“是。”她慢慢收了剑,警戒着退到了茶棚之中。
雨声淅淅沥沥,林朝朝和苏暮雨一个站在棚下,一个执伞立与雨中,两两相望,皆是沉默。
“暮雨,我的合作,依旧有效。”
良久,不知多少雨滴落入泥,子姜梳理着昏迷的唐莲的真气,听见那一声“暮雨”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你们选择的人我无权置喙,但他不可能带你们进入光明,若有一日你心生悔意,“林朝朝顿了一顿,心底涌上一股微妙的伤感.
“我或许帮不了暗河,但帮得了你。”
她的声音在雨声显得那么轻柔,宛如当初情浓在他耳边的细语,苏暮雨似乎从中品出了那么一丝情意。
“小朝。”苏暮雨突然一下闪到了林朝朝身前,他张了张口,似乎有很多想说,但临出口又好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说不出几个字。
他想说自己不值得帮助、想说自己会帮她手刃仇人、想说自己从来就不曾放下、想说自己很想她,想说今日之事本不该如此……
但他还是克制着。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他的情意都是沉默且无声的,有太多的不可为和无奈。他不能亦不敢。
“此非我意,只无力改之。”
最后也只能草草几字了事。苏暮雨自己都觉得懦弱的说辞。
“不必向我解释,”林朝朝轻轻道:“暗河本与我无关,只是因为你罢了。”她在宫中亦有棋子,只要利用好易文君,杀洛青阳并非痴人说梦。
“你保重。”她想转过身去看看唐莲的情况,却被眼前人突然拉进了怀中。
很轻很轻的拥抱,带着湿汽,拥住她的人甚至没有靠近她的身体,只是轻轻地,轻轻地,像拢住一片柳絮一样拢着她。
林朝朝感到眼前人比常人还低三四度的体温,有些惊诧地张大了瞳孔。
以往苏暮雨总是端方而克制,很少会有他主动靠近的时候。
她一时间不知是该推开还是先开口问问他怎么了。
后面的子姜嘴巴已经快张成一个O字,她想了想,再想了想,默默缩回了想去拉开人的脚步。
小姐她有什么错呢,她只是心太软了。
“对不起。”他在她耳边轻轻说道,一句包含了太多的无奈和愧疚。
纸伞掉在了地上,他的发湿漉漉的,身上没有以往皂荚的清香,只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挥之不去。
“你没有对不起我,”林朝朝轻轻回道,脚步微微后撤,退出了他的怀抱.
“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谁对不起谁。”
她宛如新月般的眸子在一瞬间变得很柔软,像月满时分溢出的澄黄月光。
她已经摘下了斗茎,鬓边的发被雨晕湿,还有几滴雨点挂在鬓侧,犹似白瓣牡丹上带的露珠。
苏暮雨伸出手想为她擦去,却又在半空顿住。
一直用余光瞟着的子姜,啊,这………小姐,我的小姐,这个还不如无双城的那个呢。好歹无双城只是不让外人进入,暗河可是严令禁止门内弟子跟外人通婚,而且无双城也不干杀人行当啊!
最后是林朝朝自己抹去了鬓边的雨水。苏暮雨没再说什么,带着昏死过去的谢继刀离开。林朝朝和子姜发了信号弹在茶棚里守着重伤的唐莲.
“小姐,”子姜犹豫半响,暗戳戳靠过来,“那执伞鬼是……”
“当年他受命护送我回林府,有过一点渊源。”林朝朝看她一脸八卦,轻轻横了她一眼,倒没有瞒她的想法。
“几年前重逢,算是一段旧情往事。”
子姜:!!!
我作为贴身侍女尽然不知道一点!
她一时间脸色变得很精彩,最后变成疑惑。
“那小姐,无双城主知道吗?”
林朝朝愣了一愣,她还真没想到这一点。
“没有,我没告诉他。”
前男友的事有必要告诉现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