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林朝朝换上了一身纯白的素衣,拿着一份言辞极为谦卑恭顺的折子入宫请求拜见皇帝。
折子昨天就交上去了,今天再带着不过是提醒罢了。
巧的是,林家父母的忌日就在这几天,他们葬在皇陵,平常时候即使是林朝朝这个名正言顺的亲女,也不能随意祭拜。要先上书,经过皇帝和宗庙批准,交代好祭拜要用的香烛油火、纸钱祭品、和携带之人的身份背景,确定一切没有问题之后,再有皇帝批下来的宦官带着,就可以进入皇陵祭拜了。
程序一走就是好几天,但特俗情况特殊处理,现在天启刚刚遭受重创,四方不稳,林朝朝身为忠烈之后又在叛乱里出了大力,这时候人家提一个无关痛痒的请求还是为了孝道,明德帝再怎么也得给她一个面子。
何况,看看她的折子里写了什么:
“贱妾林氏,性非和顺,地实寒微,空承国恩。一不救黎民于困苦,二未挽边关之罹难,上有负天地祖宗历代先人之嘱,下亏欠奉养万民耕织劳作之苦,无德无功,实为天地间一贼也!昨夜天启之难,可恨贱妾一孤弱女子,眼看皇城祸乱,无力杀贼救民,实乃大恨!妾荣承陛下仁川之德,不查乱臣贼子虺蜴之心,豺狼之性,眼见皇城将陷,只顿足捶胸,举一鄙薄之力,空叫天启百千黔首死于非命!若先父母泉下有知,恨不能以身为杖,杀而后快。昨日念此,肝胆俱颤,夜寐不眠。今恰逢先父母忌日,特请陛下许妾奉果携牲,于灵前痛哭,一求泉下先人谅之解之,二全贱妾告罪先人之愿。跪乞陛下全祭祀孝节之礼,妾当泣涕,长念仁德。”
这样一篇折子写下来,表面上是在说她无能救民,实际上就在戳着萧家人的脊梁骨骂——你们干的好事!
一个本来有大功的人上这样的折子,让那些在危机关头选择自保,那些直接或间接参与了那件事的人脸上无疑扇了一记重重的耳光。
就算天启现在还是乱成一锅粥,就算那夜的尸体都还没收干净,但皇宫里又没有受到多大影响,朝还是可以照常上的,反正死的小官不重要,大官死的也不多,所以朝廷是一定要重视这篇折子的。
明德帝回光返照足足有三天呢,现在精气神好得很,见一下林朝朝完全有必要。
于是九重宫阙之中,林朝朝一身素白,头簪白花,憔悴的脸上未施粉,盈盈目光若寒星闪动,脊背挺直地站在这金碧辉煌的宫门之前,背影单薄瘦削,如瑟瑟秋风中一朵坚强不屈的小白莲,做足了样子。
要想俏一身孝嘛,林朝朝不介意装一装。
她被殿前的小太监领着进了平清殿,一路上已经可以看见一点初春的绿意,树色青嫩,燕紫莺黄,红墙绿瓦,庄严亦不失生趣。
无上权力,无上荣华。
平清殿中,龙涎香的味道飘散着,即使现在已经过了冬,这里面还是烧着分量十足的炭火,让本来身弱惧寒的林朝朝在里面呆了一会都起了汗。
她将折子奉上,垂首立在下方,不发一言。
明德帝什么表情她懒得猜,不管心里怎么骂人她在面上还是一派娇娇弱弱的白莲花模样,低眉顺眼,像一尊精致的玉雕花。
谁人能指摘她的错处呢,她只是一个失去亲族的孤弱女子骤然亲眼目睹大难,心生不安,想要向死去的亲人哭诉一下害怕和委屈罢了。
明德帝看着那份折子,他不会听不出来林朝朝这些言辞里隐含的讽刺和不满,但她不敢直说,只能指桑骂槐。
对于皇帝而言,林朝朝是一个用来展示国家对忠烈重视的工具,本来只要花些银钱给点荣光就可以打发的人,奈何她自己争气,撑起了林氏的遗产,还无私供养了军费,那么对她就不太能等闲视之了。
前夜天启的那点事到底怎么回事还有谁比萧家人更明白吗?只是他们不会傻到把真相广而告之天下,林朝朝还听了点风声,朝廷在天启之祸上给天下的解释是:
“明德二十三年,天生异象,怪病传于天启城,患病者力大无穷,失神嗜血,禁军、大理寺临危受命,一夜之内断其根源。赤王萧羽亲身前往协助,不幸身死。”
林朝朝:“……”
真他妈不要脸,老娘损失了那么多,连个姓都不配在史书上留下。
萧羽还成为国殉职的英雄了,真敢写。这史官真没用,没半点司马迁之风。
明德帝合上了折子,下面林朝朝已经站了小半柱香,身形虽然还是稳稳当当的,但脸色比刚进来时白了几分。
“孝心可嘉。”
他就说了这四个字,不在浑浊的眼中带着一种近乎迫人的威严,到底是做了二十多年的皇帝,积威甚重。
林朝朝:你装尼玛呢?
“妾思念双亲至深,且年岁渐长,不日将出阁为妇,望陛下怜悯。妾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僮,茕茕一身,出嫁一无高堂可拜,二无兄弟应门,只愿于灵前祭奉父母,聊表孝心,方不失人子之责。”
林朝朝深深低下了头,瘦弱的肩膀微微颤动着,一副悲伤无比却碍于御前不敢失仪的可怜样子。
明德帝看了她好半晌,帝王的威严不是什么人都能承受的,但光脚的向来不怕穿鞋的,林朝朝就那么站着,表情被掩藏在垂落的发丝之下,看不真切。
倒是明德帝身边的华锦,看见林朝朝之后脸上露出疑惑又惊惧的表情,不过很快就收敛了。
明德帝没有理由拒绝这样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在他眼里林朝朝写的那些指桑骂槐的东西不过是小女人的心思,逞一时之快,让她写又如何,何况他确实不打算算林朝朝的功劳,这样皇家的颜面何在?让她像小猫挥爪一样发泄一下,就够了。
他准了,之后便让林朝朝退下,他也仅有三天的活日,要做的事情很多,不会过多浪费在林朝朝这点小事上。
林朝朝拱手谢恩,敛去一切异色,忍着双腿的僵硬一步一步地出了平清殿。
“哎,郡主娘娘当心。”殿外执勤的小太监上前扶住了差点跌下台阶的林朝朝,她轻声道了句谢,心里暗骂这明德帝真他妈小家子气,学这些后宫嫔妃磋磨人的细碎法子,让她生生站了小半个时辰。
谢过人之后她往外面高高的宫墙一角瞥了一眼,扯出一个难以察觉的笑。
她微微踉跄着离开了平清殿,半路,御花园里,春色不过初有颜色,此时梅花已谢,唯有一些四季常青的松柏之类还算绿意绵延。
一棵半谢的玉兰花树下,有人叫住了她。
“林姑娘。”声音尚有几分女孩儿的稚嫩。
林朝朝回头,脸上挂着近乎完美的微笑,“华锦神医,许久不见了。”
“你身上有药蛊虫,你知道吗?”华锦丝毫没有委婉的意识,直接说道。
我当然知道了,这还是我自己放的,不然凭什么来控制药人?林朝朝在心里给华锦说了声抱歉。
“为了天启能少死几个人,不得不吃了点不干净的东西。”她的口吻平淡而轻松,好似身体里有个随时可能危及性命的虫子不过是裙摆上溅了点泥点子。
华锦咬了咬下唇,“蛊虫可不是什么能小看的东西,你的身体底子本来就差,如果不早点取出来对你没好处。我当初没能治你的筋脉,现在拿个蛊虫还是没问题的。”
这就是愿意帮忙的意思了,林朝朝郑重地向她行了一礼,温言感谢。
于是华锦带着林朝朝到了自己所住的偏殿,拿出一小瓶药水喂给了林朝朝,其实当初她是给无心做过类似的药水,现在这点算是剩的。
她拿了一把匕首,在林朝朝身上扎了几针之后割开了她的手心,有腥臭的黑血流在下面的碗里,片刻之后,就是一只白花花蠕动的虫子掉了出来,华锦干脆地一刀砍碎了它。
于此同时,林府柴房里的苏昌河突然口鼻出血,重重倒在了柴垛之间。
“多谢。”林朝朝收了手,擦干净伤口之后慢慢地包上纱布。
“谢就免了,只是……”华锦的眉头却没有松开,“你的脉象虽然看起来没有异常,但实际上疲弱无比,是透支了太多次身体的缘故,林姑娘,这可不是长寿之像。”
林朝朝倒是没有十分在意:“生死寿数皆为天命,长也好短也罢,都一样。”
华锦不满地皱眉看她,作为一个医者,最讨厌病患说这种看似洒脱实则丧气的话了。
“但也不是没有办法治,只是很难,你的身体透支太多,多是为了强行拔高武力,如果有武功高强,最重要的是内力深厚,境界高深的强者为你强行吊着气,安安稳稳地活着总是没有问题的。”
但她又叹了气,“说起来简单,可天下哪里来那么多高手,要想帮你,至少是神游玄境才有几分可能。”
林朝朝没有说话,对于自己能活多久她是不太在意的,这一生本就是偷来的,长短自有天定。
她心里对这个单纯的小姑娘起了一点愧意,想着她在天启也有些药材铺子,明天搜罗搜罗,找点好药材送给她吧。
待快到午时,林朝朝才出了皇宫。
白日挂苍穹,初春天气多变,现在又有点冷了。
林朝朝回头望向巍峨皇宫的琉璃瓦,日光下它们流光溢彩,映射出耀眼的光芒。天启遭受了那么多苦难,死了难么多人,可这座皇宫却连瓦片都没碎几盏,生活在这里的贵人,真的知道那夜死去的人们,有多么凄惨吗?
她的马车一路驶向宫外,不知多久之后停在了白王府门前。
林朝朝今日出门时已经向白王下过拜帖了,她是来接无双的。
府门外也已经有小厮在等了,林朝朝进去,却并没有见到白王,也是,现在都在忙着给那天收拾烂摊子,朝廷和民间都乱得很,白王自然没这个闲心见她。
她也只是来接无双去半天而已。
马车里,无双看见林朝朝一身素衣,神色肃穆,不由得收紧了心,问她发生了什么。
“我带你去祭拜我的父母。”
她回答,眼神之中多了以往无双从来没有见过的郑重,好似她真的,终于,把他深刻地放在了心上。
礼部都批文已经到了府里,林朝朝带着祭品,和无双一起,到了外郊的皇陵。
*
北风阵阵,素幡飞扬,守陵王军的脸上一色的肃容,额头的白布随风而飘。
白花花的冥纸被抛洒得很高,好似下着雨。这里的风总是冷冽的,带着悲壮和阴晦,连太阳都照不暖这里。
林朝朝一行人被带领着到了林家父母的坟墓之前。
放下祭品,插上香烛,烧过纸钱箱库,和尚尼姑们唱过听不懂的梵文,一项一项折腾下来,太阳也已经西斜了。
焚烧的尘烟并未阻拦林朝朝的动作,她恭恭敬敬地跪在墓碑之前,就着旁边焚烧的纸钱,规规矩矩地磕了头。
无论她对这一世的父母感情有多复杂,但没有他们,就不会有她,该尽的责总是要尽的。
无双也跪在了她身边,默默地陪着她,陪着她一起给这一世未曾好好见过几面的父母上香磕头,他的神情庄严肃穆,眼神坚定,好似在对泉下的人做什么承诺。
林朝朝一直跪在那里,目光被火焰揉得曲折,感伤中渗透着一丝看不明白的迷惘。
风,吹起了林朝朝的发,鬓边的白花也跟着颤了颤。
前面的香烛一晃一晃的,那些折成的金元宝堆成了钱山,被风吹得满地乱跑。
灵幡“哗哗”作响。
“姐姐,我在的。”无双跪在她身边,轻声安慰,一字一句,却重如千钧。
“我永远都会在你身边。”
落日西垂,天边好似调皮孩童用手捏爆了熟透的红柿子,又将满手的果浆涂抹在画布之上,那么的鲜明生动。
少年望着身侧的心上人,内心深处已然升起一点虔诚,不同于人对于神明的诚,他只是由衷地感谢着,他遇见了最爱的人,最爱的人也喜欢他。
林朝朝回头,无双的眼眸之中澄澈而清亮,好似一汪怎么也搅不浑的清透雪水,一如当年初见。
过了很久,无双才听到她的话被风吹过来,飘飘摇摇,偏偏又那么清晰。
“让无双城先准备一下,我们成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