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窗外落雨声淅淅沥沥,不算温柔的风将一阵一阵的湿气吹入楼阁,带来一点早春时分独有的寒凉。天启的春天也快到了,这种时候庄子上的佃农已经开始向主家打听相借农具和耕牛的数量,没多久就要准备着翻地,春耕。
今年雨下的早,天气也过了结冰的时候,想来下了几场雨,农家翻地也轻松一些。
林朝朝合上手里的粮草开支账本,望着窗外点点滴滴的雨,心上微微松快。
近日宫中眼线传来消息,陛下的病情又加重了,即使有华锦神医守候在侧也难改陛下命不久矣的事实。林朝朝知道,这大概是他的好儿子赤王凭借着夜鸦的毒一直拖累着他的身体,到了现在怕已经是毒入肺腑,只能熬日子了。
天家父子手足相残向来不是什么新鲜事,林朝朝也就看着,没那个提醒的心思。
现在永安王和赤王角逐之势正盛,永安王暂时势大,但赤王身边还有苏昌河为首的暗河,上下两军,以及……他的义父,天下第一的洛青阳,未必势弱,不容小觑。
而白王,随着无双的到来代表着无双城也站了队,作为曾经的天下无双城,新得了一个精彩绝艳的少年城主,未必没有和现在的雪月城掰一掰手腕的实力,本来在琅琊军叛乱后实力大减的白王添一大助力,也不是没有崛起的可能。
这局势是越来越混乱了。林朝朝颇有些头疼,但所幸这些都不怎么影响和她的谋划,唯独……
药人。
尽管赤王得了药人之术后只是用来刺杀过一回林朝朝,在白王眼睛医治的时候派出几个暗河药人杀手来破坏,之后就没搞什么大事,但林朝朝不觉得手里捏着这种阴邪之术的萧羽只是这样就完了。直觉告诉她,萧羽一定会用药人之术搞出大事。
但实际上药人之术要发挥最大功效应该用在向死而生的军队之中,譬如当年西楚的两万药人大军将北离的军队死死拦在城下,不得寸近。但天启是什么地方,萧羽手下未掌兵,只是炼化几个杀手,棘手归棘手,但还掀不了天。
药人又不是丧尸,咬一口还会传染的。
林朝朝这样想着,但心里隐隐觉得不对。
她是亲眼见过药人的,这种不死不休的玩意确实不好对付,她和萧羽不睦,又想借他母亲杀他义父,保险起见,她还是要留些后手。
“小姐。”提着热茶进来子姜打断了林朝朝的沉思。
“天启军备库的大人托人来问小姐,近日多雨,库房里又糟了鼠,前段时间您带来的那批火箭弩和火药放着怕湿了,说这东西威力大,若是被雨打坏了可惜,可否借用我们在城北的空粮仓先放一放,等仓库修好了再挪回去。”
子姜放下热茶,从袖子里拿出一张薄薄的文书。
林朝朝扫了一眼那文书,大约就是说明借仓的理由和时间,仓库由官府派人日夜巡视,出现意外与望雪居无关等等。上面还有礼部的印玺,说明朝廷是知道的。
她是郡主,蒙受国恩,算来也是朝廷的人,借她的地方更让人安心些,毕竟是一堆杀伤力巨大的火弩。
这些东西就是当初她在琅琊军叛乱时用的火器,一些是从军械所里暴力夺取的,还有一些就是她自己的私藏。
“你去安排就好。”这就是同意的意思了,林朝朝说完倒了杯热茶,轻轻吹了吹茶汤的热气,刚想喝时又突然想起什么,喊住了已经转身的子姜。
“派几个稳妥的人去盯着,要是多了少了点什么也别扯到我们头上来。还有,找机会留一把钥匙在我们手里。”
转身的子姜面色微有疑惑,丝藏军火库钥匙是大罪,就算现在陛下病重,但还有兰月侯监国,国家照常运转。
林朝朝却不打算和她解释,只是再次叮嘱她,子姜也只能安排下去。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地上全是被雨水打湿的深色。没过多久天上的乌云就消散了,金黄的太阳露出本来的面目,将有些刺眼的光投落在天启城中,照亮许多原本阴湿的地方。
高楼里洒进一束堪称耀眼的阳光,雨后的空气还是湿润的,被阳光一照,无数流动的水分子在光下汇聚成一道色彩绚丽的动态彩虹,极为好看。
无双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从窗户翻进来的。
少年纯白色衣角随着动作微微浮动着,上面滚过一道道金色的雨后初阳,阳光在他身上流动,晶莹的眼眸也随着带上了几分光彩潋滟之意。
“姐姐!”
他从窗棂翻入,站在了方才林朝朝看着的那片小小彩虹里。斑斓缤纷的彩虹被他一搅,各种颜色剧烈摇晃了一瞬,仿佛平静湖面被人狠狠地搅动开一层又一层浪漫波纹。
他站在一片晕染的阳光下,黑眸明亮,深黑的好像要把林朝朝吸进去。
林朝朝有一瞬间的晃神。
“无双。”不自觉忘记了上次见面的一点不愉快,林朝朝唇角微弯,声音亦比平日温柔了几分。
“春城风雨后,花落满人家。”无双望着窗前的林朝朝,摇头晃脑地吟出一句不知哪里的诗来。
他走近,眸光恰似雨后的初阳一般耀眼:“姐姐,你什么时候落到我家去?”
林朝朝眉梢一挑,这是,调情?
难为他一个鱼的记性还特意背了诗,虽然原句显然不是情诗,只是单纯的写景之句。
“昨夜绣衾孤拥,一帘独卧听雨,如今天明雨息,才见玉人依依。”
林朝朝瞧着他,眉目轻轻上挑,她本生的冷,这样的女儿家情态做起来并不违和,反倒多了些春日海棠般的娇美之意,似喜似嗔,双眸中带着一点似有似无的埋怨。
昨晚下雨的时候我一个在榻上孤单的听窗外的雨声,现在天亮了雨停了,你倒是来了,好没意思。
无双呆了一刻,接着咧开嘴角笑了起来。
“孤拥,”他抱着手臂,饶有兴味地围着林朝朝转了一圈,语气新奇,“姐姐是在怪我昨晚没留下来陪你吗?”
林朝朝:“……”
搞得好像我很饥渴似的。
“没有,没怪你。”她耳朵后面悄悄地红了一小片,故作平静地回答。
无双的眼神落在林朝朝云鬓中晕染开薄红的耳朵,伸手从怀里拿出一支细长的玻璃状东西。
“我刻的簪子,”他把簪子塞在林朝朝手里,有些紧张地咳了一下,“你看看好不好看。”
林朝朝低头,手里的簪子触感十分冰凉,细长纤瘦的簪身是一种说不出品种透明晶体,被雕刻成流畅的锥形。这种晶体在阳光下射折出彩色的光光点点,落在一旁的茶座上面,十分亮眼。
款式简很单,几乎就是一根细长的晶体,只是簪头处刻几了道简单的花纹,其余的装饰一点没有。
她颇有兴趣地举起簪子对着日照了照,这东西有点像现代的玻璃制品,因为晶体本来就会折射光线,自带色彩,是以不太需要特意雕刻什么复杂的花纹,这样简单到极致反而更能显露出材料的不凡。
只是会反射七彩色阳光的簪子……林朝朝看了一眼面露期待的无双,咽下了“有点招摇”这句话,点了点头。
“好看,挺别致的。”就是有点小学生。
无双立刻眉开眼笑,一双狗狗眼亮晶晶的。
“那我帮你戴上。”
他拿过簪子,瞧准林朝朝梳得整齐发髻上的一个合适的空隙插了进去。乌黑的发映衬着剔透无比宛如冰晶一样的簪,流光溢彩。反正无双看着是哪里都好看。
林朝朝有点新奇地摸了摸发间的东西,这应该是类似金刚石一样的晶体,只是刚才触手的一会儿林朝朝就知道这东西坚硬无比,其实是不适合用来雕刻簪子一类的东西。
就好像钻石做的发簪,怎么听怎么新奇。
“你倒是有力气,能把这种石头雕成这个样子。”林朝朝道。
金刚石的硬度不小,也不知道无双是怎么想到拿它来雕簪子的。
“就是费了点内力,不过姐姐戴着好看,也算不上什么。”
无双心理暗暗为自己当初的想法点了个赞。
此时雨初初停歇,申时过半刻的时候,外面阳光明媚,天启的城内排水系统运作高效,没多久街上就干爽了许多。
林朝朝和无双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散步,她头上的发簪在阳光的照射下十分晃眼,隔着老远都能看见一抹亮光。
雨后,小摊贩们都陆陆续续地摆出了各色各样的小摊,琳琅满目,看得人眼花缭乱。
而天启城外。
一袭灰衣走到了这里。
他从几近边境的西面之城徒步而来,一路看山河,见天下,却半点没有耽搁时间,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来到了这座城下。
何况他的状态还是这么悠然,根本不像是赶路来的,就像是出门散了个步,不小心就走到了天启城。
他看上去是那么的不起眼,穿着灰袍,脸色平静,除了腰间的那柄剑,的确是长了些。
他走到了天启城下,仰头。
牌匾之上写着两个字——天启。
这是一座他很熟悉的城,他曾经在这里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当时甚至以为,自己或许会一辈子都留在这里。
他叹了口气。
长剑出鞘。
这是世人所知的,这柄剑的第一次出鞘。
名剑九歌,孤剑仙所配之剑。
他纵身跃起。
长剑一挥。
那块写着“天启”二字的牌匾瞬间就被劈成了两半!
天启城的牌匾一共摔下来三次。
第一次是北离的开国皇帝萧毅破开城门之时,剑气过于浩瀚,一剑就把牌匾打了下来。而第二次,则是六十年前白羽剑仙救下自己的那名弟子持剑而走时一剑劈落的,以此来警示那些天启城的人。而第三次,就是这孤剑仙的突然到访。
一股极强的剑气席卷了整座天启城,正在路边信手挑着红绳的林朝朝几乎是在那块牌匾落下的同时,手一抖,系着小铃铛的红绳摔在地上,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望向城门的方向,这是一种,极为熟悉的剑气。
和十多年前彻底废了她的那一剑出自同一人之手。
到底是来了,洛青阳。
“别怕。”无双大概也察觉到了什么,对剑气的敏感的他比林朝朝只强不弱,方才那一剑之不凡即使从残留的剑气的也能窥知一二。
“有我在,别怕。”他握紧了林朝朝一只手,语气认真得过分,明明只是简单几个字,却能让人心底不自觉生出安全感。
“我没事。”林朝朝脸色苍白,心理下意识的颤抖让她看起来脆弱得像只受惊的蝴蝶。她勉强压下颤抖,掏出钱赔偿掉在地上的红绳给摊主。
“我们先回去,看看他下一步要干什么,谋定而后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