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
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北宋 王安石
唐,开元七年,春。
钱塘县,新城,科甲巷内,许府门前,数十辆马车将原本宽阔的街道拥堵得水泄不通。
一位年轻的黑衫男子,脸上蓄着两撇短须。短须油亮整齐,必须每日刻意打理。他举着拜帖,满脸堆笑,缓步走来。身后,是几十口罗列重叠的檀木大箱。
许府大门外立着一位鬓发微霜的青衣官人。
男子对着青衣官人躬身作揖:“历来久仰许大人大名,小生去岁中举,只盼能有机会一睹大人风采,许大人此番衣锦还乡,才让小生得了机缘能与大人一见!真是此生无憾矣!”
听了这段阿谀奉承的酸话,青衣官人仍旧面不改色,叫人摸不清他的情绪。
青衣官人阅人无数,敏锐注意到男子目光所扫,皆是许府门外的楠木屋梁、琉璃螭吻、金制门环,眼神如锐芒,透着难以遮掩的炽热贪欲。将想要青云直上的勃勃野心,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
贪婪却不知克制,与长安城里浸淫官场的精怪妖魔相比,太过稚嫩了些。
他单手推开拜帖,正色道:“在下已辞去官身,不过一介白丁,此番回乡更是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青衣官人名叫许望,辞官之前原是朝堂重臣,位列三品。虽然上了年纪,却仍风姿玉貌,白玉无暇,背脊英挺,一举一动皆有浑然天成的威仪,叫人莫敢逼视。
许望的衣袖掠过礼箱,“这些重礼,实在不能收受。若有机缘,在下也盼着能与乡邻们一叙衷肠,把酒言欢,今日不便留客,您请回吧。”
言语虽温柔,却有不容拒绝之意。
三言两语间便下了逐客令。
黑衣男子脸色变了变,他本是想带着厚礼来攀附显贵,却连这许府大门都没进就被直接驳了颜面,心下虽恼怒,面上却更堆起笑来,将拜帖又往前送了送,更说了几句漂亮的奉承话。
可那青衣官人沉着脸,继续推辞,两次三番之后,直接拂袖而去,沉重的大门毫不留情地关闭,门外再无一人。
黑衣男子眼神怨毒,看着大门内一闪而过的古朴奢华,忍不住低声骂道:“装什么装!谁人不知你家老祖宗的底细!位极人臣又如何?还不是奸佞之后,便作这哪门子的清高样子!”
话毕,他连忙招呼下人,将地上放着的数十口装满金银财帛的箱子抬上马车,悻悻离去。
喧闹的科甲巷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甚至显得有些冷清。几片落叶自树梢跌落,仿佛天空的碎片,随着依旧寒冷的春风在光洁的青石路上旋转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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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开春以来,新城内大街小巷里讨论最热烈的,便是曾在京城做官的许望大人。
许望大人及其一家老小亲眷,都从无限繁华的长安城搬回了这座天目山东麓下的小城镇。
人们口口相传的,无非是那许家曾出了多少达官显贵,那祖宅又是多么的华美气派。说起许府,人人都口若悬河,绘声绘色,仿佛都曾亲眼见过泼天的富贵。
这八卦的热情,甚至连富春江边宁静了上百年的东麓书院都波及到了。
“你们可知,那许府中人,锦衣华服,宝马雕车,呼奴唤婢,那场面,那气派……整个钱塘的官宦名士都争相拜谒,许大人家的门槛都要踏破了。”一位白衣书生啧啧称奇,“就是霜积巷里的花魁娘子,也没这排面啊!”
另一位书生附和道:“没见识!什么花魁娘子,不过是乡野俗妇罢了,就连许府里随便走出一个丫头也比不了,人家可是打长安城里来的,个个标致秀雅,恍如天仙。”
正值书院午休,众人闲谈,渐渐聚拢成圆。
身处圆心的那位,名叫张巡,身穿白衣,手捧书卷,始终没有参与讨论。
作为是东麓书院公认的最特别的学生,他冷淡孤傲,辞色锋利,并不与任何学生结交,更不喜谈论八卦轶闻。
“好吵……”张巡忍无可忍,将书卷纳入怀中,冷冷道,“能闭嘴么?”
“张巡,夫子都夸你博览群书,见识宽广,对这许家,你可有什么了解?”一名学生低声说。
“我只知道,许家本就是累世的富贵人家,世代都在江南为官,还曾出过一位宰相。”张巡眼皮也不抬,语气淡淡的,“不过也不是什么光耀门楣的人物。”
“你们,介不介意换个地方讨论?”张巡委婉赶人。
众人哪里肯就此罢休,越发兴奋地围在他身旁,一个劲儿地催促他说下去。
“谁呀,谁不是光耀门楣的人?”
“张巡,你倒是快说呀!”
不把话说完,这人是肯定赶不走了。张巡幽幽一叹,索性站了起来。
他一撩衣袖,将一块砚台握在手里,再翻转手腕,将那砚台好似惊堂木一般重重落下,
“这许望大人的祖父,许敬宗,在太宗一朝本是位才华横溢的著作郎,可到了妖后那朝,可谓是风骨全无,干尽了恶事,他献媚妖后,大肆兴起酷吏,残杀朝廷忠臣,迫害百姓,贪赃枉法,中饱私囊……”
张巡顿了顿,“不仅如此,他还……”
“还如何?”众人催促,“别卖关子!”
“他还在宅内修造了一座名为万春楼的高楼,豢养无数美人妖姬,日日在楼内荒淫作乐,声色犬马,糜烂不堪……”张巡摊开手,“就这些,满意了?满意了就都给我散开。”
此言一出,这些清高又稚嫩的学生没了言语,有些甚至耳根子都红了。
“许家的万贯家私,竟是这样来的?那这许家子孙……岂不都是奸佞之后?”一人捂着嘴,低声惊呼。
一位圆脸学生一拍桌子,怒道:“想不到堂堂宰辅,国之柱石,竟也如此不知羞耻!”
其余众人虽不言语,但心里想的皆与圆脸学生相同。
历代书生文人,读书入仕,皆以清流文官,忠直谏臣为榜样。那些为了一己荣华,就奴颜婢膝侍权贵的奸邪臣子,做尽伤天害理之事,连带着后世子孙,都会被人指摘叱骂。
这没办法,谁叫你子孙的荣华富贵,尽是从忠臣良将、无辜百姓的骨血里敲打出来的呢?
自弃风骨,该有代价。
张巡又敲了敲砚台,正欲继续赶人,谁料旁边一人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衣角,“快别说了!”
“为何?”张巡不解。
旁边人将手往学堂一角一指。
众人这才注意到,在学堂第一排左侧,还有一位身量消瘦的学生安安静静地坐着。
张巡的目光颤了颤,那是一个叫人脸红心跳的侧颜,朱唇玉面,眉目如画。张巡从未见过如此清秀白皙的少年。
一缕没有束在脑后的黑发从额前垂下,叫众人看不清表情,只能看见他面前的小案几上放着一本翻开的《左传》。
“那人是谁?我怎么全无印象?”张巡更加不解。
“他是前些时日来咱们书院念书的学生!”另一人在他耳畔低语。
张巡莫名其妙,低声议论同袍更显得鬼祟,他大力地拍了拍说话之人的肩膀,“大声些!你蚊子哼哼呢!”
“这事儿没法大声!你前些时日告病没来书院,所以不知道!这人正是许大人家的大公子!单名一个远字!”这后生被张巡打了一个趔趄,揉着肩膀嗔怪。
“这下,咱们说的话只怕一字不落地都被他听了去,这许家势力泼天,许远公子又不知是个怎样的纨绔,往后恐怕没个安生日子了。”
“怕什么?这话是我说的,我张巡一人做事一人当,他要寻麻烦也寻不到你们头上。”张巡一贯颇有担当,“你们只管安心就是。”
话毕,众人终于散去,张巡也放下砚台坐了下来。
终于安静了……
张巡的目光不受控地向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望去,只见那人动了动修长的手指,将泛黄的《左传》又翻动了一页。
张巡的眼中流淌着淡淡的嘲讽,纨绔官宦,奸佞之后的报复么?
他可不怕。
年少的他不会知道,这一眼便是宿命流转的开始。
当时的他心里只有一个疑问——
奸佞之后,竟然长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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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巡,你来,你坐许公子旁边来。”
没想到,下午的课业结束之后,齐夫子说的第一句话就让张巡汗毛倒立。
“夫子……这是为何?”张巡浑身都在抗拒,他可不愿意和许家的这位贵公子坐在一起。
高门显贵,奸佞之后,纨绔公子,桩桩件件都精准地犯了张巡的忌讳。
“许公子初来钱塘,课业上恐有疑问,你身为东麓书院旬考榜首,该多为许公子答疑解惑才是。”
说完这话,齐夫子捻着胡须,夹着书本,飘然远去。
惯会偷懒的老匹夫,你身为夫子,自己怎么不给他答疑解惑呢?
张巡放弃抵抗,收拾书箱,坐在许远身边,心里骂了齐夫子两百遍。
“有什么不懂的,问吧。”张巡以手抚额,一脸无奈。
许远仍旧盯着案几上的《左传》,全神贯注,沉默无言。
“这书你已经看了一下午了,”张巡见他不答话,便将身子凑近了些,却被许远的美貌晃了眼,连忙挪远了些,“你是只爱看左传么?你若没什么问题,我就先走了。”
“还有……孙子兵法。”许远轻声道。
都说字如其人,许远的声音亦如其人,朗润温醇,叫人心颤。
好温柔……
软软糯糯,细声细气,这样的人竟然爱看《孙子兵法》?你爱看的不应该是情意绵绵的话本子么?张巡在心里狠狠吐槽。
这贵公子精致得如同白玉雕成,面色粉糯,言语温和,真是秀色可餐,惹人垂涎。
“一只祸国殃民的糯米团子,”张巡收拾好书箱,在心里给许远下了判断,“像清明时节吃的青团儿。”
“一位清冷、带刺的少年,”许远心里默念,“像终南山上的雪,芙蓉园里的鹤。”
“走了。”张巡抬腿欲走,却不自觉地折返回来,对糯米团子道别。
许远微微颔首,“张公子,慢走。”
“咦……”张巡抖落浑身的鸡皮疙瘩,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书院,朝家的方向走去,速度快得仿佛背后有鬼在追。
不料,当他正拐进一条小巷时,一阵阴冷的风从身后传来,与之相伴的,还有不断迫近的脚步声。
有人在跟踪他,张巡心里一紧。
“谁!”张巡回头斥问。
仿佛猎物收网,一群衣衫破烂,面目不善的少年,正持刀拿棒,缓缓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