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避月,家家门户紧闭,马蹄踏在石板地上,发出矫健的急行声。
青衣的少年驾着马,直奔城南头最大的那家宅院。
棕马跑到离宅门几步远的地方,还未停下,少年就匆忙翻身下马,疾跑过去。
朱红大门紧闭,门前的灯笼燃着明黄的烛光。
【贺府】
漆了油的两个黑色字体深深镌刻在巨大的暗木牌匾上,字迹边缘在门前火光下反出一点阴暗的油光。
贺子书在门前站了片刻,转身沿墙朝后走去。
他最终在一个巷子里站定,左右看了看,贴墙听了听,确定无人,抬脚轻松翻了过去。
落脚点在后院的一个花园里,青草葱茏,脚步轻俏。
夜色下的贺府十分安静,像被笼罩在沉睡的摇篮里。
贺子书顺着墙,钻进假山群里,借着掩护直奔弟子寝房。
路过假山流水时,他好像听见一声叹息,于是停下脚步,屏息寻声。
一只大手猛地拍上他的肩膀。
“……”
贺子书后心一紧,立马转身格挡,然而还未发出声音,就被捂住了嘴巴。
“子书,我是你二叔!”面相宽厚的中年男人紧皱着眉头,压低嗓门暗示他不要发出声音。
看清眼前长眉宽鼻的脸,贺子书紧绷的心松了下来。
“原来是二叔。”
贺成风压低眉头,警惕地看了看周围,拉着他的手臂,低声道:“跟我来。”
两人进了祠堂,关上门,贺成风方才松了口气。
祠堂大门正对着贺家先辈的排位,层层而下,燃着数不清的蜡烛,将整个大堂照得灯火通明,牌位下的正桌上供奉着香火点心,桌下摆着蒲团。
贺成风走到牌位前,先是大大地磕了两个头,嘴里默念着什么。
“贺家祖灵在上,愿先辈保佑贺家血脉不断,护佑贺家子孙安康。”
拜完他起身,匆匆走到贺子书面前,恨铁不成钢地斥道:“我不是让你的几个师兄出去寻你,叫你别回来吗?你怎么还是偷偷跑回来了!”
他说话的时候,一激动,两截多出来的眉尾一抖一抖。
走到这里,贺子书就对师兄嘴里的话产生质疑了,他不以为然地说:“你让师兄告诉我贺家很危险,不要回贺家,可是我今晚回来了,这不是很安全?”
“你啊你啊!”贺成风气得手抖,指着他道:“你还知道你是夜晚回来的,你要是白天回来,岂不是把自己往刀口上送!”
“这是什么意思?”贺子书皱眉。
贺成风深舒一口气,按下波动的情绪,尽量平静道:“你爷爷走火入魔的事情,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吧。”
他看了看贺子书。
贺子书点头:“知道了。”
“知道你还回来!”贺成风怒不可遏。
“不弄清楚情况,我当然要回来。”贺子书拧眉,倔强地看着贺成风。
贺成风气得没辙,知道糊弄不了这孩子,便闭眼吸了吸气,彻底冷静下来,开口娓娓道来。
“你爷爷是突破本门功法的最后一层的时候,不小心入了魔,要拿贺家血脉炼丹,造长生不死药,我发现的及时,把你的几个兄弟姐妹都送了出去,再联合众弟子使用摄魂香镇压他,
哪晓得宗主功力深厚,普通的摄魂对他作用不大,反而激发了他嗜血的本能,开始无差别屠杀门内弟子,于是我只好拿出镇门的顶级摄魂香,才终于能让他保持休眠状态,但这也只是缓兵之计,他五感超常,我派了弟子日日守着他,并不准府内弟子发出声音,就怕稍不留神他就醒来,再开杀机。”
他深深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为了你们这些贺家血脉,我这几日殚精竭虑,你就别再给我添麻烦了罢。”
贺子书注意到他没提自己小儿子的死,不禁有些失语,扭捏了一下,才想起来道:“二叔辛苦了。”
贺成风忧愁道:“这下,你终于知道我的苦心了?”
贺子书有些不甘心:“可是二叔……”
“快别说了,没时间了,你今天夜闯贺府,不知道造成了多大的动静,你爷爷要是醒来了,整个贺府就完了,”他边说边推贺子书:“快走快走,别让你爷爷寻来了。”
贺子书还在挣扎,门外突然“哐”的一声巨响,一个紫衣弟子摔了进来。
贺子书认出来,这是二叔的亲传弟子,曾霖师兄。
紧接着罡风袭卷进来,裹挟着尖锐的木片划伤了贺子书的脸,洇出一滴血。
曾霖迅速起身,朝贺成风紧急道:“师父,宗主刚刚突然醒了,我抵挡不住,已经过来了。”
贺成风一听,脸色大变,连忙拉着贺子书的手臂,交到曾霖手上,对他道:“带着子书离开这里,万万保证他的安全!”
曾霖听令,接过贺子书,迅速道:“徒儿明白。”
两人正要离开,门外传来熟悉的嗓音,伴随着踏碎门板的声音,白发老者进来了。
“谁敢挡我。”
声音拉得又长又沉,像极了苏醒的雄狮低鸣。
贺子书被往外拉着,扭头循声看去,眸色迟疑了一瞬,撒手挣脱开曾霖,往回跑去。
“爷爷。”贺子书轻轻喊了一声。
眼前的老者白发盘起,一身暗紫的绸衣随风浮动,大袖飞扬,眉间尽显长者尊严,他朝贺子书伸出手,就如往日那般慈爱。
“过来。”贺不眠朝贺子书低声道,眼神昏幽。
“子书,躲到我身后,我护着你。”贺成风转瞬移到贺子书面前,边挡边道:“有我在,你绝不会受伤!”
这一声,似乎吼出了他思虑不周导致儿子横死的悔意。
贺子书正分辨着爷爷脸上的情绪,被贺成风一吼,顿时又回了神,再朝爷爷看过去,刚刚还平静的爷爷,脖颈上,脸上瞬间勃.起大片青筋,像是要爆裂开来。
“你敢阻我!”
贺不眠很快狂燥起来,双拳紧握,剑都不用,赤手空拳朝贺成风攻来。
贺成风抬剑格挡,连带着贺子书,生生被拳风掀飞了出去,身后的排位纷纷倒下,蜡烛滚得到处都是,点燃了纱帐。
火势渐大。
贺成风吐了一口血,朝愣在一边的曾霖怒喊:“带他走!”
贺子书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从小慈爱的爷爷一步一步朝抚养自己长大的二叔走去,致命的杀气将人窒息。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刚刚还对他伸手的爷爷,怎么会突然就对二叔开了杀戒。
又是一记重重的拳风袭来,撞碎了祠堂的大柱,梁柱裹着木屑哗啦啦倒下,激起阵阵烟火,贺子书懵了。
贺不眠和贺成风缠斗起来。
曾霖穿过废墟,背起贺子书,往外逃去。
离开祠堂的下一刻,整个木屋的房顶坍塌下来,扬起一片烟尘火焰。
视线的最后,漆门高墙的贺家大门后,通天的火光笼罩着整个贺府,像是一场隆重的饕餮宴会。
在那里,承载了整个贺家百年辉煌的祠堂,正在火焰中,一点点湮灭。
贺子书被塞进马车里,透过车窗朝后看去,橙黄的火光在他眸中慢慢变淡。
他最后,流下一滴眼泪。
……
马车行走了一天一夜,贺子书倚在车里,仰望着车顶,目中无光。
中间停车了几次,曾霖进来问他饿不饿,他连动都懒得动,曾霖就把食物放在桌子上,出去继续驾车,结果下次再进来的时候,食物还是一点没动。
曾霖看他这副样子,也不多说,干脆把东西都放在桌上,一心一意驾车,没再进来了。
贺子书瘫在椅子上,手上不断地摩挲着那把银纹小刀。
良久,透过翻动的布帘,他朝窗外看了看。
天又黑了,马车还是没停。
他难受地动了一下,肩膀的筋拉得很疼,这一路颠颠簸簸,他脑袋都晃晕了。
默了一会儿,他坐起来,从怀里鼓囊的地方随手摸出几粒话梅糖,往嘴里塞了一颗,剩下的放回怀里。
他起身,准备跟曾霖打个招呼。
手摸到门帘时又叛逆地顿了一下,想了想,还是收了回去。
半烛香后,贺子书站在月下,望着远去的马车,转身匆匆往西边跑去。
……
苏软一个人躺在客栈房间的床上,无聊又烦躁地晃着腿,脚跟击打在床沿,“咚咚”的声音越来越急促。
哎呀烦死了,躺不下去了!
苏软麻溜爬起来,噔噔坐到桌子边,抱着茶壶往嘴里灌。
“说好了让我等他,都等了八天了还没回来,种菜都发芽了!”苏软一头闷在手臂里,不自在地扭了扭。
片刻,哼唧唧的声音传来:“他要是不回来可怎么办呀。”
“那我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委屈的情绪一点点漫上来,快要将她淹没。
很快她又腾得坐起来,坚定道:“不能这么说,他肯定能回来,他是个大好人,好人有好报,他绝对不会有事!”
“嗯,对的。”苏软自信地点点头:“我先去采采风,再检查检查漏买的东西,说不定能碰上他。”
她起身,出了客栈。
大街上依旧人来人往,只是不像上次那样把人挤得找不着北。
苏软还记得,当时贺子书拉着她的手,从那么密集的人群中,愣是能给她开出一块小天地,还带着她走了那么远。
要是这次还那么挤,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把她拉出去。
她想着想着,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手背在身后,故作轻松地在集市上逛起来。
可惜没有一样东西能进入她的眼睛里。
她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视线却透过层层叠叠的人群,准确而牢牢地锁在尽头的那个人身上。
绿衣服的少年脸色白皙,侧脸有一点红痕,身后的马尾一摆一摆,正在忽隐忽现的幻影后,一步步朝她走来。
苏软站在原地,不动了。
人影渐渐被拨开,少年终于走到她面前,歪了歪头:“你病了?”
苏软眼圈红红,嘴巴不争气地瘪起,慢慢抬起脑袋,仰着委屈巴巴的脸,发出嘤嘤的声音。
少年眉间有些疲惫,但是看向苏软的表情依旧舒展平常,他不确定又问:“真病了?”
良久,苏软哇得喊了一声:“八嘎!”
扭头跑开了。
贺子书:“???”
八嘎,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