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要继续看吗？”
门外不远的大树下，一个清冷的声音问道。
程子龙揉了揉自己还有些婴儿肥的小胖脸，无助的叹了口气。
“要的。”
刚才他跟着人群后面，看完了唐宁和张家父子的整场案子，他心里对这个大姐姐是既敬佩又有些胆怯。
“我知道大姐姐的心里和时下一般女子的想法不大一样，但是没有想到她竟然这么的……”
“锋利？”
吴光耀借口道。
“对，对，就是这样。锋利。”
程子龙一时之间没有想到合适的形容词，“不愧是先生，一语中的。”
“我心里知道她是大姐姐，可刚才她的那副模样，又像是个陌生人，非常的厉害，非常的尖锐，当然她是对的，我只是心里突然有些疑惑。她……真的是我大姐姐吗？”
少年心思，总是千变万化。
吴光耀快刀斩乱麻，“知道她是对的就可以了，你不会成为她的仇敌，便不会被她这样对待。”
像是拨开云雾一般，程子龙点头认可。
“我不会成为她的仇敌的，她只要有道理，我总是站在道理这边。”
“你们家的好处，都落到你和你这位大姐姐身上了，你另一位姐姐反倒看起来……”
吴光耀话没有说完，再说下去就有些背后议论女子的嫌疑，不是君子所为。
可程子龙倒觉得无所谓，他无奈的叹口气。
“谁知道呢，我二姐姐好好的一个女子，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把张为民那样浪荡的公子哥当做宝贝，真是让人……让人觉得无法接受。”
程子龙想到程玉芬和张为民在那个门口相拥着像一对苦命鸳鸯似的，他就牙疼。
不但牙疼，还脸疼。
那俩人跟别人的画风全然不一样，别人都在解决问题，讲道理摆事实，这俩人就像是全世界都反对他们的苦命鸳鸯，他们只有紧紧拥抱才能对抗全世界侵袭而来的凄风苦雨。
别问程子龙一个还不到十三岁的少年怎么懂得这么多。
他小时候被他舅舅哄骗，看了不少非常不入流的书画本子，什么才子佳人都是小意思。
程子龙都不明白他那个舅舅是怎么找来的这些玩意儿，好在他上了学堂以后有了自我分辨能力，现在看到程玉芬和张为民，自然知道什么叫男女勾搭。
“我先去一趟张家。”
他心底始终还是放不下，“现在才刚开始，想必也要好久才断的清楚，不管怎么样她也是我二姐姐，小时候也对我好过，我就当是最后试一试，她要是铁了心一条道走到黑那我也就认了，以后再不管她。”
吴光耀素来是了解这个学生的，冲他摆摆手，让他去。
今天都是来看热闹的，很多人活计都不干了，家伙事儿也撂倒一旁，甚至还有来卖小吃的！
这是审案子，又不是办庙会！
离谱至极！
程子龙想叫一辆黄包车都没有，想着也不算很远，一路小跑就去了。
到了张家，他前胸后背已经被汗水打湿，门房倒是在，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是程家的小少爷，也不问就放他进去了。
“我二姐在哪？”
还是他往里走碰到了个慌慌张张的丫鬟拉着问。
那丫鬟也不知道干了什么，见有人扯她，慌的一躲，从袖子里掉出个东西来。
“啊。”
丫鬟惊呼一声，吓得瑟瑟发抖，抬眼一看是个陌生的少年，才松了口气，连忙捡起来东西，问他。
“你是谁？”
程子龙看出来丫鬟捡的是什么，知道这应该是偷的主人家的东西。
不过这也不是他的家，他犯不着为别人家操心，看来张家本来就是乱的。
光天化日之下丫鬟就敢偷东西，家中风气可见一斑。
“我找我二姐，程玉芬，她在哪。”
“哦，她呀。”丫鬟似笑非笑的往后院指了指，“原来是程家少爷，你二姐在后院最大的那间房，就是我们少奶奶原本住的地方。哎呀，看我，你也没来过，想必不知道，我们少奶奶就是你大姐，不过你二姐说她是我们的新奶奶呢，程少爷，到底是不是这样啊。”
程子龙羞得面红耳赤，再老成也才十二。
他沉下脸，“瞎说什么，这些话也是你一个丫鬟能说的，信不信我去告诉张伯父。”
丫鬟看他发火，不敢再言语逗弄他，连忙走了。
丫鬟一路走到张府西北角的园子里，打开门，看见刚刚被贬到此处的心莲姨娘，连忙禀告。
“姨娘！”
“看见了没有，快说。”
心莲姨娘已经去掉了原本奢华的装扮，穿着素净的衣裳，头上也只戴了一根银钗。
“看见了，老爷的确昏迷不醒，不过听丫鬟们闲话说，老爷过一两天就会醒过来了，是磕到了头，以后要精心养着不能生气。”
心莲姨娘抚着胸口长长的松了口气。
那就好，只要老爷还能醒过来，她就有办法。
哼，太太好狠的心，见老爷一昏迷立刻发落了她，把她赶到园子里偏僻的小屋里来，估摸着是打老爷慢慢好了，她又被磋磨老了不能受宠了的主意吧。
既然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心莲姨娘原本就在思索怎么样整出一条路，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老爷好好的突然过了个堂就昏迷不醒了。
正房被太太把持着，她根本就进不去，还没说两句话，太太就命她在这里静心，给老爷祈福。
那个窝囊废少爷回来一言不发就钻到后院里，老子躺在床上不能动了，他倒是好，还有心情在后院里弄小姨子呢，真是长见识了。
“好丫头，我都知道了，还好有你在，要不然，落到这不田地，可叫我靠谁去。”
心莲姨娘拔下头上的银钗就往那丫鬟手里塞，“姨娘现在身无长物，只剩下这个了，虽然不值钱，但好歹是我的心意。哎，我屋里那些老爷赏的好东西，也不知道还在不在，太太平日里看着慈悲，谁知道……”
心莲姨娘说着说着，落下泪来。
她是欢场出来的，小时候也唱过戏，又说又哭的时候感染力十分强。
那小丫鬟果然动容了，“姨娘放心，等老爷醒过来，我会设法让你见着老爷！”
平日里老爷多宠心莲姨娘啊，就连太太都要往后退，想到心莲姨娘说的她屋子里的好东西，小丫鬟也见识过，光是首饰都金光闪闪的，还有金的玉的珠宝，什么都有。
要是她做得好，在心莲姨娘失意落魄的时候结交上，那以后岂不是……
“哎，我知道你一片好心，”心莲姨娘擦了擦眼泪，“可是正院被太太守得铁桶一般，万一捉住了你，不知道要怎么连累你呢，太太最是面甜心苦的，你跟我还不一样，你是个丫鬟，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怎么能忍心害了你。”
奈何心莲姨娘越是这么说，那丫鬟就越是想要试一试。
“姨娘不知道，我在正院有个好姐妹，我俩是一个地方出来的……”
……
程子龙七拐八拐终于找到了我后院那个最大的屋子。
周围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他觉得有些奇怪，心里又隐隐觉着，难道张府慢待了程玉芬，这样也好，让她能够看清楚这些人的真面目。
一个府里上下都不是什么好人，在这个府里长大的张为民还跟他父母穿一条裤子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他走近了，听到了物件掉落在地上的声音。
难道还有人欺负程玉芬不成，又或者程玉芬在发脾气摔东西？
他连连往前走两步，又听见了其他的声音。
“好玉芬，你真是我的心肝小宝贝儿！”
“你讨厌，为民哥……哎呀，不要砰人家那里……”
“玉芬，玉芬，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女人，是我最爱的女人！唐宁那个贱人，她早晚不得好死！”
“为民哥，你也是我最爱的男人！”
程子龙脸瞬间黑了。
再伴随着物品持续掉落的声音，那个地方在窗户旁，不出他所料的话，应该窗户下还有一张书桌。
程子龙头一次怪自己年纪小小不学好，懂得太多，以至于现在眼前浮现出的画面……
他为什么要来呢，他管程玉芬去死好了！
一对不要脸的贱货，在大姐姐原来的屋子里，边做那等肮脏事还要边提大姐姐的名字……程子龙这一刻真的想杀人的心都有了。
张为民自打回来，就拉着程玉芬在这间屋子里胡天胡地。
他极致放纵着自己，仿佛这样就能忘掉那些耻辱，他觉得程玉芬就这点好处，他可以随意糟践，年纪又小，见识不多，一心贴在他身上，他想在哪里就在哪里，想什么样就什么样。
渐渐的，他在唐宁身上取得的那些挫败，就慢慢的远了，轻了。
来往的下人谁听不到，大家听完还不四下散个干净，谁守在这里触霉头，这也是程子龙一路走来没有见到人的原因。
也就只有程玉芬，还以为是自己那还没张开的绝美身子吸引了男人，令她的为民哥无法自拔。
在唐宁的地方，睡唐宁的男人，让她格外兴奋。
这一对男女，虽然兴奋的点不同，但又诡异的同步了，于是就上演了一出又一出的恩爱宣言。
已经走到月亮门的程子龙，突然停住脚步。
他摸了把微红的眼睛，弯腰在花园里捡了块砖头，转身就往回走，快走到那个屋子的时候停下来，对准那个窗户，用尽全身力气砸去！
哗啦！
正在紧要关头的张为民猛地一惊，一溃千里。
“啊！”
程玉芬尖叫，一把紧紧的抱着张为民。
“谁？是谁？！”
窗户已经被砸烂，大半截砖头落到书桌上，差点砸到他们俩身上。
这是在张府，他张为民就是老大，他推开紧紧箍着自己的程玉芬，随手捡起地上的一件衣裳走了出去。
边穿衣裳边怒吼，“哪个王八蛋扔的砖头，给我滚出来！”
本来就没有下人，这么一喊当即也没有人应，张为民更加恼怒，直接把花园子给乱七八糟的砸了一通。
而程子龙砸完就跑，一溜儿烟跑到大门口。
门房老刘见他满头大汗的出来，惊奇的问。
“哎呦，这么快就走啊小少爷，见着您姐姐没呀？”
程子龙也不理会他，“开门。”
等门开了，快步走出去，然后继续拔腿就跑！
他再也不管程玉芬了，他再管他是狗。
少年在心底默默的赌咒发誓，热风吹到他的脸上，很快又有了一丝凉意。
豆大般的雨滴瞬间降落，打在他头上脸上还有早已被汗湿透的身上。
“啊啊啊！！！！！！！！！”
他突然在雨中大喊，直到肺部的空气用光才停下。
憋闷了许久的心情，也像这雨一般，终于下了，也终于能洗刷干净。
大雨冲散了不少围观的百姓，吴光耀站在树下等自己的学生，远远看去就有个身影在雨中狂跑。
“先生！不是说了，打雷下雨的时候不能躲在树底下吗，你怎么不走呢！”
程子龙上前去拉吴光耀，又注意到门前冷落的景象。
“对了，这些人呢，一下雨，看热闹的都走了。”
“子龙，”吴光耀笑着抹了一把程子龙脸上的雨水，“案子判完了，结束了。看热闹的人群，自然就走了。”
“什么，这就结束了，我才走多久啊？”
程子龙目瞪口呆，转眼看去，这不是么，“结果怎么样，一定是我大姐姐他们赢了吧。”
吴光耀笑了，也没说谁赢谁输，整个人像是进入到了一种很玄妙的境界。
“子龙，你相不相信命运？我原来不信，可我现在信了。命运这回事儿，来的时候，不管你再怎么抗拒，都是徒劳无功的。”
“先生，你没事儿吧？淋雨淋发烧了？”
程子龙纳闷儿，听不懂他先生的胡话，“你也没淋多少雨啊。”
吴光耀摇摇头，哈哈大笑，从容的走进暴雨中。
他在心底给自己打了个赌，就赌唐宁今天这两场案子能不能赢，如果两场都赢了，那么他也应该没什么顾忌的了。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自当成就一番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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