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岸边渔村星星烛火随海风摇曳,忽而一辆马车冲破黑夜,直奔渔村边缘的一处小院而来。
驾车的白衣公子是这深夜中唯一的亮色,他的额头流着细密的汗珠,脸色急切,手中缰绳稳固,将马车尽力拉到最快又不失稳妥。
遥遥一望那暗中小院,人影憧憧。
“师父!回来了!回来了!”连人脸都没看清,言归帆就冲着小院的方向大喊。“救到了!救到了!”
急急将马车停稳跳了下来,院门口为首的欧阳先生轻拍了一下言归帆,低声训斥道:“喊那么大声做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么?”
欧阳先生身后的一众人,孟夫人、孟大公子、并数个奴仆直接忽视言归帆这边,忧心地围住马车。
孟大公子孟子修亲自将车门打开,撩起车帘,正与孟子谦的视线对上。
兄弟二人无言相视,孟子谦身形明显顿了一下,而后轻声将方木然抱下马车。
孟子谦避开众人,将方木然抱进屋内。
泽兰正在铺床,见二公子抱了神女进来赶紧迎了上去,一脸忧心。
“二公子,神女她…”
话未说完就受了二公子一记眼刀,“慎言。”
她如今已不是神女。
泽兰知错的低下头,帮孟子谦将方木然轻放在榻上。
“好了,接下来就交给我师父吧。”言归帆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个小布包。
欧阳先生的针法一流,而方木然迟迟未醒,大家也只能寄希望于此。
方木然呼吸沉稳,脉象正常,欧阳先生又检查了她的口腔确定没有杂物卡住喉咙。
略一思索后,神情沉重的叹气道:“如此未醒,怕是已无求生之心。”
此话一出,屋内众人的心情俱是一沉,压抑的气氛蔓延,如同窗外夜色,浓墨一般挥散不开。
孟子谦立在一旁,面色沉沉,目光紧紧的盯着床上的女子。
身上湿透的衣衫让他又想起与她初见的那个雨天。
只是那时她是熠熠生辉的神女,而如今...她连生的念想都没有了。
“欧阳先生...”泽兰小心的唤着,拉回众人沉重的思绪。
听到欧阳先生如此说,她心里煞是难过,她本是头几日二公子指来伺候襄丹神女的,可三日来的相处,她已然私自将神女当做自己的朋友来看待。
“不必多言,老夫自会尽力。”欧阳先生在言归帆的帮助下开始施针。
一针在合谷穴,方木然的手指微动,众人的心也随之而动。
一针在水沟穴,方木然的脸颊微微抽动,急的孟夫人紧紧揪住孟子修的衣袖。
又一针在百会穴,方木然的头开始轻微的摇动,一时间似泣似嗔,如患梦魇,好不安稳。
欧阳先生反而长舒一口气,说道:“好!有反应就好!”
接着又是几针下手,欧阳先生边观察着方木然的反应,边提插捻转。
最后一针在太冲穴,男眷自觉避开了眼睛,只听得泽兰惊喜激动地声音,她说道:“醒了!小姐醒了!”
二公子既提醒她不要再唤作神女,而襄丹又像是自家小姐一般,所以泽兰就擅自做主唤襄丹作小姐了。
屋内无人有闲心再去管一个称呼问题,全都凑到了方木然的榻前。
方木然羽睫微动,忽闪两下,轻轻睁开眼睛。
一时间眼前白茫茫一片,方木然还觉得自己不是到了天堂就是又穿回了现代。
又闭眼停了一秒。
再睁眼,发现自己像个文物一样被围观。
欧阳先生、泽兰、言归帆......
连孟夫人和孟大公子还有阿盛都一脸关切的在一旁盯着她。
方木然似有所感,用力抬眼看向视野的尽头,那个人站在人群的外侧,与她仿佛隔了天差地远。
方木然不知为何觉得委屈至极,心里像被五味子浸泡过一样酸辛甘苦咸。
她不知该为自己能活下来而感到庆幸,还是为自己孤苦无依而感到悲哀,甚至她在想自己是不是应该痛哭一场,为自己压抑已久的情绪好好地办一场庆典。
思考间,泪水早已无声滑落,方木然缓缓收回目光,疲惫的闭上双眼。
“哎?小姐?小姐!”原本因方木然醒来喜极而泣的泽兰,一见小姐又闭上了眼睛,慌得不行,连忙跪在旁边,求着欧阳先生说道,“先生!小姐这是怎么了?”
欧阳先生略一摆手示意不要慌,探了探方木然的鼻息,又把了把脉。
沉吟片刻说道:“她已无大碍,只是身体虚弱,让她休息一下吧。”
众人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一时散去,留方木然在房中休息。
泽兰想留下来照顾,端了一旁备好的温水来,刚湿了帕子,眼前就伸来一双手接过锦帕。
“你出去吧,我来。”二公子的声音向来冷清,只有提及神女时才带有一丝温度。
泽兰心里觉得不妥,却不敢违背二公子的命令。
悄然退去。
屋内只剩沉默。
唯有方木然尚不安稳的鼻息和孟子谦洗帕子的声音。
他缓缓的用帕子试探,刚一触及方木然,她便将头微微一偏。
孟子谦轻叹,知道这轻微的偏头已是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襄丹...”孟子谦开口。
“方木然。”
“什么?”孟子谦一时没有听清。
方木然似是长叹一口气,顿了一会,用她尚且沙哑的嗓音说道:“叫我、方木然。”
孟子谦试图帮方木然擦拭脸颊的手停住,他愣了一会,有些落寞的垂下睫毛。
很快,他收起锦帕,站了起来,对方木然说道:“我去唤泽兰进来。”
泽兰担心方木然的情况,这里有没有别的人可以更好地照顾方木然,她一直候在门开不肯离开。
二公子一推门出来,泽兰就慌忙行了礼进了屋子。
方木然小脸煞白,紧咬下唇,双眼无力的睁开看着房梁之上,有点点水痕划过太阳穴,和湿漉漉的头发交汇。
泽兰只当小姐是劫后余生怕的,心里亦是为小姐难过,上前为她换去潮湿的衣衫,替她安置。
伺候了大半宿,直到天亮泽兰见方木然睡得安稳,才退了出来。
一出来就被言归帆给拦住,他眼下乌青,似也是一夜未睡,“她怎么样?”
指的自然是方木然。
泽兰苦笑着摇摇头,反而让言归帆更加担忧,泽兰安慰道:“小姐无碍,还有心力与我辩了许久。”
“辩什么?”言归帆不明所以。
泽兰又是一叹,“小姐不准我喊她小姐,说她也不是襄丹神女。”
言归帆听得云里雾里,眉头都皱起来了,他问道:“那她是谁?应该唤她什么?”
\"方木然。\"泽兰回道。
言归帆似有所思,看向门窗紧闭的卧房,摆摆手让泽兰退下。
\"吁!\"悠长的哨声将方木然从睡梦中惊醒。
她原本头疼欲裂,本以为即便睡了也不安稳,没想到一夜无梦,被惊醒也是脑袋空空。
她醒了,又没有醒。
她如今觉得自己像行尸走肉般,只剩下一个空壳。
方木然尝试动了动有些麻木僵硬的手指,缓缓起身。
天刚破晓,这还是方木然第一次看到海边的日出。
正是渔民忙碌的时候,村民热情,见到方木然这个陌生人还是笑着打招呼,还有几位大娘见方木然身形单薄又脸色不佳,上前询问。
方木然无力说话,只笑着摇摇头,有位好心的大娘将手中的薄披递给了方木然。
方木然坐在礁石之上,看着初升的太阳,无念无想。
直到朝阳越发的明亮了,方木然感受到热切的温度。
她突然想起史铁生先生的话,他说,太阳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是旭日。
而她如今这幅在深海中泡过的、残缺的身体以及灵魂,又是什么呢?
神秘的深海将她苍凉残破的身躯收尽,为何又不肯给她留下烈烈朝晖般的灵魂?
烈阳的金黄与这片海域的蔚蓝色交相辉映,仿佛在召唤着她。
方木然缓缓起身,如同空壳般,一步步的迈向深海。
直至海水漫涌直腹腔,身体骤然一空,方木然才似回过神般,看向将她抱起的男人。
孟子谦原本俊朗的眉眼拧成一团,看也不看方木然,气哄哄的向前走着。
方木然松了力气不去看他,头和手都一时间垂了下来,急的孟子谦以为方木然又晕了过去,直接就那么抱着方木然蹲下,查看方木然的情况。
还是那样愤怒的拧成一团的俊脸,只是眸中的急切将他暴露。
对上这样的一双眼,方木然竟觉得有些心虚,明明是她的命,却仿佛是欠了他孟子谦的,让方木然觉得有些对不住他。
方木然侧过头去,还是伸手勾住了孟子谦的脖子。
孟子谦这才将方木然抱起,送回了渔村小院。
泽兰不知方木然为何又浑身湿透,二公子是不可能会说的,方木然似也没有心情。
她懂得规矩,只默默地又帮方木然换了身衣裳。
一出门,又被拦住。
这次是二公子。
孟子谦刚才将方木然从海里救回,就一直守在门外。
连湿透的衣衫都不曾换。
见泽兰出来,示意她不要多嘴,便直接进门。
方木然不肯躺下,正靠在窗边,看着窗外没有一丝波澜的海面。
海风扬起她的长发,她的眼角还留有泪痕,不知为何,醒了之后她的眼泪总是流了干,干了流。
孟子谦胸中千言万语,见到方木然如今这般虚弱的境况,竟是一字也说不出口。
他俩总是这样,沉默沉默沉默。
他以为这是他俩之间的默契。却未想这也许是他们之间的疏离。
直到他听到她哑然的声音,她说:“你可曾读过《湖心亭看雪》?”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可曾读过《湖心亭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