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蹲在地上咳了半天,才站起来继续上气不接下气地往这边跑。
“俺娘......让俺拿条肉.......给给给你,不行.....不行了.....不.....不行了,跑岔气了。”他边说边将肉跟碗递给沈蜜,自己弯腰在旁边大口大口喘气。
沈蜜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不是“他娘不行了”,而是他自己“累得不行了”。
心下暗暗松口气,结巴害死人呐。
“阿姐,肉!”满囤看见肉兴奋极了,指着那条可疑的肉直嚷嚷。
“这是,昨晚的狼肉?”沈蜜试探道。
男人点点头,将肉又往沈蜜跟前送了送。
几个孩子闻言,下意识地往后躲了几步。
他们哪里吃过狼肉啊,而且听村里人说狼吃人,吃狼肉,怎么都觉得有些膈应人。
不过这种时候能活着就不错了。
只是沈蜜暂时没办法接受。
结巴男见沈蜜不接急了“你.....你你......俺跟俺娘,还有小黑都......都都吃......得好好的,好.....好吃。”
沈蜜摇摇头“你的心意我收着了,来,把碗给我,就剩这点糊糊了,别嫌弃。”
男人悻悻地端着糊糊、提着肉走了,嘴里嘀嘀咕咕“有.....有肉不吃,真是.....真是没饿.....饿急眼......”
盼儿将东西归置好、火扑灭,抬头看看沈蜜“阿姐,我们咋办?”
沈蜜眯着眼看山脚下荒废的村庄,真是奇怪,为啥快到人类村庄还能遇见狼?
这几天在山里也没听见狼叫啊?
难不成狼都跑到村子里找东西吃了?
“阿姐,阿姐。”满仓眼尖地发现那男人去而复返了。
“那.....那啥,你们要不要......去去家里喝口热.....热水?”男人举了举手里的饭“俺....俺娘......说,说不能......白拿你们的.......糊糊。”
沈蜜沉吟片刻,决定跟男人回村去看看,主要是想打听打听大家都去哪儿逃荒了。
就这样无头苍蝇似地瞎逃也不是个事儿。
虽然她心里还是有一些疑虑,但直觉告诉她这人跟他娘,应该不是什么坏人。
纵然如此,沈蜜还是给盼儿使了个眼色,他们四人不远不近地跟在男人身后,以防万一。
那条叫黑子的大狗,懒洋洋地耷拉着脑袋、吐着舌头跟在男人身后。
不多时,一片废弃的村庄出现在眼前。
稀稀落落的破旧房子,沿山脚分布。
男人在一座破房子前停下脚步,房前的木桩上高高地挂着一张栩栩如生的狼皮。
狼皮被风一吹,如同在空中游弋,看起来威风凛凛。
房子门前的道场上,正摊晒着几张已硝制好的狼皮。
“阿武?你回来啦?肉送出去了吗?可不能白要人家的,这世道一口吃的都能难倒英雄汉呐,咳咳咳......”一道苍老的声音从破房子里传出来。
“娘.....他们不.....不要呢,嘿嘿.....我带他们来家里.....喝......喝口水。”
沈蜜跟着男人走进屋,屋里竟很齐整,房梁上挂着不少已风干的肉。
不用猜,也知道是狼肉。
因为上面还有好几个狼头。
房里唯一的床上躺着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慈祥的老太太。
她看起来精神头不太好,脸色发黑。
阿武将糊糊端给老人。
老人看着碗里能照见人影儿的面糊糊,哽咽了“老婆子都快一个多月一颗粮食籽儿都没见过喽,姑娘多谢多谢啊.....”
老人捧着碗,喝了几口,又将碗递给儿子“阿武,来。”
男人稍微用嘴唇碰了碰糊糊就将碗递回去“我吃狼......狼肉也能克......化,娘.....你.....都吃吃了。”
老人叹口气,知道倔不过儿子,她慢慢地将糊糊喝完。
“来,黑子,你跟着沾沾光。”老妇人将碗扔到地上。
黑子立马跑上去,伸出舌头将碗舔得溜光水滑。
阿武摇摇头“娘.....才几口......你.....你还惯着它?”
他说完将碗拿到墙根放着,看样子是打算把这个碗给狗子用。
“别愣着,去闷塘里看看,烧些热水给他们喝。”老妇人见阿武傻愣愣地站在一旁,忍不住提醒。
等男人走后,老妇人开始絮絮叨叨地跟沈蜜姐弟四人唠嗑儿。
当得知他们父母双亡时,忍不住摸了摸满囤的小脑袋瓜儿“哎呦,可怜的娃儿,亏得你这个长姐,不过这吃人的世道,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多难呐。”
沈蜜笑笑“他们都小大人似的,很懂事。”
当问起老人母子为什么不去逃荒。
老人苦笑着捶打自己的双腿“都是我这个瘸腿老婆子牵累了阿武啊,平日里他都在山上打猎,跟村里人也不近乎,再加上我这个累赘,不沾亲不带故的谁愿意带着咱娘儿俩?”
沈蜜安慰了老妇人几句。
老人爽朗地笑了“咱留下来日子也没苦到哪儿去,镇子上还有人收皮子的时候,咱就用皮子换粮食,后来狼越来越少、粮食越来越贵,咱就靠吃狼肉过活,细省着点吃,也活到了现在。”
“热水.....”阿武替了一瓦罐开水,给姐弟四人分别倒了一碗。
老妇人笑笑“这是村里灌田用的闷塘里头的水,现在每天还能沁出些泥浆,村里人一走哇,没人跟我们抢泥浆,刚好够吃,不过也撑不了几天喽。”
姐弟四人捧着碗,慢慢地喝着,虽然这水没有他们自己的水好喝,但谁也没有嫌弃。
喝完水,老妇人问他们要去哪儿逃荒。
沈蜜叹口气“走一步算一步吧。”
“老婆子倒是听说很多人要逃去北边,皇帝佬儿待的地方,总归是让人安心些,逃过去,做小工当丫鬟,总归能找到个活计过活,咳咳咳。”老人似乎极累,说完这些话,就靠在床前,费劲地咳嗽。
一会儿看看跟小黑逗着玩的阿武,一会儿看看姐弟四人,脸上浮现安详的笑容。
口中低叹“我家阿武命苦啊,从小到大因为脸上这条疤,再加上说话结巴,没人跟他玩儿,但我儿却是顶顶实诚心善的老实人......”
休整好,沈蜜本打算出发,但老妇人一直挽留他们“我看那个小娃儿眼皮子都在打架,你当大姐的也心疼心疼小娃儿们,好歹让他歇一晚上,这里还有水,出了村子再找口水喝都难。”
沈蜜看向屋外,三个孩子早跟小黑、阿武玩得不亦乐乎。
孩子似乎对狗毫无抵御力,就连盼儿也不例外。
沈蜜见三个小萝卜头难得如此开心,心里紧绷着弦儿也跟着松下来。
老妇人又拉着沈蜜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但沈蜜总觉得她似乎有什么心事,三番两次欲言又止。
晌午大家都没吃饭,各自找地方躺着歇息保存体力。
毕竟饥荒年代,别说一日三餐,一日能有一餐都知足了。
晚上,沈蜜让阿武带着满仓、满囤玩儿,她跟盼儿做饭。
“阿姐,阿武跟他娘看着不像坏人。”盼儿看了看门外三个疯闹的人,小声道。
“但愿吧。”沈蜜心里也没底,但她莫名地对这对母子有好感。
不过,再有好感她也不打算暴露家底,所以晚饭还是能照得出人影的糊糊。
老妇人看着自己跟儿子面前满满一碗稀糊糊,忍不住咳嗽起来“姑娘.....我们母子跟着沾光了,你是个好心肠的,菩萨保佑你。”
她喝一口歇一会儿,精神头明显没有上午好。
沈蜜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阿武忙跑过来给他娘捶背“娘,娘,您......慢....慢些喝,你都好几日没咋......咋吃东西了,莫急.....莫急。”
沈蜜闻言,心里咯噔一声。
她还说有水喝有狼肉吃,老婆婆怎么还如此虚弱,想来是肉不好消化,老人肠胃受不住。
老妇人笑笑“娘没事儿,娘这是高兴呢,临了临了还能吃上顿称心的饭,值了。”
阿武急了“娘.....你.....别瞎胡说.....”
他突然转过身来一把拉住沈蜜衣袖“只要.......给我给我娘一口粮食吃,我做啥都.....都成,娘.....不能吃狼肉......吃狼.....拉.....拉不出来.....”
沈蜜被阿武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了,下意识地站起身往后退了一步“你.....你起来说。”
坐在床上的老妇人一把揪起自己儿子“阿武,你这是做啥,别吓着这姑娘。”
阿武擦擦眼睛,这才起身。
一顿饭吃得人心里不是滋味。
沈蜜猜测老人可能是长期吃肉,消化不良便秘了,这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啊。
但她也不知如何是好,淘宝买乳果糖之类的软化大便的药?
她不是医生,万一......她不敢冒险。
晚上,几个孩子睡在屋里,阿武则带着小黑在屋檐下铺了张席子凑合。
沈蜜睡得不太踏实,她隔一会儿就要去看看老妇人是否有什么不适。
好在前半夜有惊无险。
后半夜她实在太困了,一觉睡到大天亮。
“娘?娘?你咋.....咋了?”
大清早,沈蜜正在做早饭时,屋里突然传来阿武的叫喊声。
姐弟四人拔腿就往屋里跑去。
床上的老妇人一动不动,面容很安详,但沈蜜用手触到她鼻端,却没有了呼吸!
昨天还好好地跟她说话的人,一夜之间便阴阳两隔,这让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阿武抱着老母亲的尸体哭得如同孩子。
满仓、满囤躲在沈蜜身后,好奇又不安。
就连小黑也呜呜呜呜地扒拉着床边,十分狂躁。
不知过了多久,阿武依然保持着最初的姿势一动不动。
苍蝇似乎能闻见死人的味道,屋里一会儿就飞进来许多苍蝇,围着尸体嗡嗡作响。
沈蜜交代盼儿带着弟弟们出去煮饭。
“阿武,家里可有艾草?”
阿武沉浸在丧母的悲痛中,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啥?艾....艾草?”
他随手指了指某个旮旯,沈蜜找了一大把艾草点燃,把屋子里里外外都熏了一遍,嗡嗡的苍蝇声这才弱了不少。
阿武不吃不喝,直到第二天上午。
沈蜜心里干着急。
她其实是想走的,但总觉得有些于心不忍。
隔天早上,沈蜜来到屋里,死人的气息越拉越浓,屋里的味道实在称不上好闻。
“入土为安,天太热了,再耽搁下去.....”沈蜜又重新点了一把艾草,有些无奈地劝着一动不动、水米未进的阿武。
“娘......”在沈蜜耐心耗尽之时,阿武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哭吧,沈蜜默默坐在一旁。
其实,她不是什么圣母,从昨天到今天她想了很多,留下来并不是单纯地想陪阿武一起让这位慈祥的老人入土为安。
她心里也有自己的小九九。
“娘.....儿这就.....带....你去.....跟爹团圆。”阿武一边啜泣,一边找来木脸盆跟布巾,帮娘洗了最后一个澡。
又从箱子里找到了娘最爱的一套衣服给她换上。
然后他背着老人,往外走去,小黑亦步亦趋地守在旁边,嘴里呜呜呜乱叫。
沈蜜姐弟四人默默跟在身后。
土太干,坟并不好挖,直到晌午过了,他们才将老人安顿好。
阿武虔诚地在爹娘坟前跪拜了很久,直到膝盖发酸,才一步一回头地下山去。
“阿姐,我们.....要带上他吗?”盼儿看着前面因两天滴水未进而踉跄的人偷偷问。
沈蜜摇摇头“阿姐也不知道,但我们该走了。”
回到家,盼儿煮好糊糊,大家坐着吃了今天的第一顿饭。
阿武也勉强喝了小半碗,任沈蜜再劝也不肯再多喝一碗。
沈蜜踌躇许久,还是没有在当晚就告别。
晚上,沈蜜让阿武进屋里睡“陪陪你娘吧。”
其实,她不太敢睡才死过人的房子。
而且满仓、满囤、盼儿都还小,人家都说才死人的房子阴气重,小孩子容易看见不干净的东西生病。
现在这情况,活着本就艰难,三个小家伙万一因此有个好歹,无异于雪上加霜。
姐弟四人挤在屋檐下的席子上,天上繁星点点,经过这两天的歇息,大家都缓过劲来,这会儿毫无睡意。
屋里鼾声大作,阿武一天一夜没闭眼,这会儿实在撑不住早就睡死过去。
“阿姐,我们要带上他吗?”盼儿转头看看屋里,忍不住问。
“你想带吗?”沈蜜抓抓头,寻思明天该把头发剪短,没水洗头,头上都有味了,而且在这样的世道女性逃荒比男性危险系数更大。
剪短头发还能装扮成男娃。
她摸摸盼儿的长头发,决定明早起来把这丫头的头发也一并剪了。
“汪汪汪——”天刚亮,小黑就狂吠不止。
睡梦里骤醒的阿武提着弓箭,飞也似地冲向狗吠的方向。
沈蜜四人愣在原地。
那反应速度,怎么看都不会觉得这人缺根筋。
跟正常猎人完全没两样好不好。
“跑得可真快,比兔子还快!”满仓看向阿武消失的方向,忍不住暗暗咂舌。
姐弟四人收拾好行李,满手血污的阿武才拖着一头干瘦的狼回到家里。
剥皮、割肉一气呵成,看得沈蜜头皮发麻,干起活来得阿武,跟常人毫无区别。
等他忙完,沈蜜跟他道别“阿武,锅里还有糊糊,这两天多谢你,我们得走了.....”
阿武愣了下,却忽然想起什么“水,水!”
他跑到闷塘,打泥浆、过滤,娴熟自如。
忙乎半天,勉强装了一罐水。
又把烘干的狼肉,连同今天才得的狼肉、之前的狼皮都一股脑儿收拾好。
忙完又去装锅碗瓢盆、弓箭,打包被褥,直看得四人一头雾水。
这是要把家当都赠送给他们?
“走吧。”弄好,阿武依依不舍地用一根棍子当扁担,挑着这些东西就要往前走。
“你这是?”沈蜜其实大概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忍不住确定一遍。
“跟你.....你们逃.....逃荒去,俺娘偷偷....偷偷说让我跟你们......一一....起走,我不吃.....你们的粮.....我有.....有肉。”他说完还拍了拍装着狼肉的竹篓。
沈蜜本就想让他跟着一起走,但亲耳听说是老太太让他跟自己走,还是有些诧异,老太太就这么信任她?
难道是因为看自己肯将粮食分享出来,觉得自己心善是可托付之人?
人跟人的缘分,真是奇妙,这才第一次见面啊。
“小黑,走!”满囤开心不已。
小黑跟阿武都是不错的玩伴。
早饭阿武固执地不肯再吃面糊糊,倔强地煮了一块狼肉当早饭。
吃完饭,关好门、闭了火,五人一狗在晨曦中向前走。
沈蜜见阿武一步三回头,心生不忍“要不再去你爹娘坟前看看?这一走,还不晓得能不能回。”
本情绪低落的阿武一听,将东西放在阴凉处,飞快地带着小黑消失在通往爹娘坟墓的小路上。
沈蜜目送他远去。
有些冷酷地想,带上阿武利大于弊。
他不说话的时候,脸上那条疤还是挺能唬人的。
她自己带着三个小萝卜头逃荒,跟行走的两脚羊没啥区别,肯定是被惦记的对象。
有了阿武跟小黑,也算多了一重保障。
趁着阿武去拜别爹娘的空隙,沈蜜找出柴刀,将自己跟盼儿的头发都割短,再扎成这个时代男童的发型。
就是身上的女式衣裳有些碍眼。
等走到有人的地方,弄点钱,去买两套男童穿得衣裳换上吧。
对于即将开始的真正的逃荒之路,沈蜜心里说不忐忑是假的。
但,有了小黑跟阿武的加入,她心安不少。